在不久前的一次講座上,作家和谷說,本質上,文學創作就是作者對自己世界觀、審美觀的傾訴。從這個意義上講,張德民借長篇小說《希望的田野》,完成了一次堪稱綿密、飽滿、昂揚的傾訴,其傾訴內容包括但不限于對改革開放前農村生產狀態的觀察和呈現,對老一輩農民與農村干部群體的描摹和禮贊,對農村生活的滿懷鄉愁意味的深切眷戀,以及對自強不息、蓬勃奮進的生命狀態的呼喚,對質樸明朗、自然活潑的民間美學、地域美學的張揚。
對改革開放前農村生產狀態的觀察和呈現
《希望的田野》主體敘事起始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終結于柳莊實施包產到戶的前夜。其敘事時間整體晚于《創業史》中農業合作化運動的互助組、初級社時期,與《平凡的世界》中人民公社時期的農村敘事存在著大范圍的時間重合?!断M奶镆啊防^承了曾在《創業史》《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中大放異彩的農村生產生活題材,也繼承了由它們所代表的陜派現實主義敘事傳統。這種傳統不僅重視對社會現實的自然構建和再現,更重視對其進行分析式或反思式呈現?!栋茁乖穼鹘y文化與宗法精神的解剖與思考,《平凡的世界》對城鄉二元結構下社會發展與青年前途命運的觀察與展望,都是這種傳統的典型產物。與之相應的是,《創業史》對互助組和初級社建設的書寫,也是建立在柳青對當時農村生產規模小、生產力低下,新的組織形式有利于農業生產的現實考量之上的。而在《希望的田野》中,面對時代的發展和多年公社化、集體化生產帶來新的現實情況,作者也借主人公們的語言和行動展示了自己的觀察和體會。這些主人公們或多或少,都已經認識到了“大鍋飯”的局限,書中對以柳莊四隊為代表的“磨洋工”“混工分”問題的描寫集中反映了這種認識。同時,人們也不是沒有意愿改變這種現狀、突破這種局限,書中的干部群眾們,先是在不同的生產情境中探索著“定額管理 按勞取酬”生產分配方式,后來,在公社主持下開展了生產隊以大化小、重新分隊的改革,最后,又出現了尹守義老漢主導的“自個種、自個收、自個交公糧”的組內按勞分糧行動。到此,距離落實包產到戶、解放農村生產力也就只剩最后的臨門一腳了。需要強調的是,小說對那個時代農村生產中的問題和每一步探索改革的觀察和呈現,不是理論式、概括化的,而是基于幾十年農村生產生活的切身體驗,是真正的目之所及耳之所至,具備著豐富鮮活的現實細節和透徹通達的洞察理解。
對老一輩農民與農村干部群體的描摹和禮贊
小說以玉朋、玉海兩兄弟為貫穿始終的主角,勾連網羅起一批改革開放前渭北農村的農民群像。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務實擔當、敢拼敢闖的玉朋、玉海兩兄弟外,還有善良明理、相互扶助的蘭香、桂香兩妯娌,與玉朋配合默契、勤于村中事務的來栓,想干事又保守、懦弱的四隊隊長明旺,開放、上進的農村青年玉香、文博,內斂、果決的尹守義老漢,魯莽粗暴、遇事愛“上頭”的來全,冒失、倔強而又并非全然糊涂的農村婦女“”鬼難纏”,頗具經濟頭腦又行事堅毅的紅玉,以及兼具單純與陰狠的計娃這樣比較復雜的青年農民形象。小說中還出現了一批公社干部形象,像熱情開朗、認真負責的烤煙技術員培元,豪爽不拘小節、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的公社女干部王清芳,還有盛氣凌人、遇事喜歡上綱上線的公社男干部贠海生等。這些人物如星星般鑲嵌在小說綿密的“生活流”“細節流”式敘事中,每個人物的豐滿程度、復雜程度都遠非以上三言兩語所能概括,他們共同拼合出了那個時代農村生產生活中澎湃激蕩、波瀾壯闊的氣象。塑造這些人物,作者的筆調始終是充滿柔情,充滿愛意的。即使是一些反面角色,作者的呈現也蘊含著“理解之同情”,投射出絲絲縷縷的悲憫和溫情。因為這些人物形象一個一個,的的確確是從作者自己滿懷鄉愁意味的農村生活中走到紙面上來的。
對農村生活的滿懷鄉愁意味的深切眷戀
作者無疑是深切眷戀著農村生活的。他熟悉他筆下村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熟悉他筆下人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在細節的描摹方面追求寫實,也做到了極端的寫實,所以小說中的種種細節密集扎實、真實可感。
當下寫農村題材,尤其是寫傳統農耕記憶,能夠寫好的幾率并不大。懷抱傳統農耕記憶的農民大多書面表達能力不足,而絕大多數書面表達能力過關的作家學者對農耕記憶又不熟悉,或熟悉得并不深入,更不用提他們對農耕記憶所能投入的感情。文學創作有時存在著一定的機緣,作者張德民正好有著幾十年的農耕生活積淀,而他又正好對農村生活滿懷眷戀,還是正好,他又在文學的海洋里徜徉多年,具備了寫出這一切的文學素養。于是我們從書中看到了烤煙從種子狀態,到育苗,到出爐的全過程,看到了在塑料膜棚子上為煙苗敲打露水的遠去的記憶,看到了打谷場上從攤糜子,到碾,到等著風來再到開始揚場的詳細經過,看到了每次社員開會時的種種人與事的鮮活情態,看到了農村最為常見的兄弟反目妯娌矛盾如何在互助過程中一步步冰消雪融重歸于好,看到了書中所記錄的一切改革開放前渭北農村生產生活的真切細節和真實樣貌。這些,都承載著作者深沉的文化鄉愁和審美慰藉。除此之外,它們也天然承載著特殊的史料價值和社會學樣本意義。這些價值和意義可能會喚醒對小說文本闡釋的另一重可能。
對自強不息、蓬勃奮進的生命狀態的呼喚
小說中,生產與生活難題的呈現與解決貫穿始終,生產制度的局限與發展生產的矛盾貫穿始終,人性中光輝一面與怠惰一面的撕扯貫穿始終,尤其重要的是,對自強不息、蓬勃奮進精神的傳達與強調貫徹始終。以玉朋、玉海兩兄弟為代表的柳莊人,戰山戰水,排除萬難,始終如一地奮斗在發展生產、改善生活的大路上。他們大搞農田基建,為農業生產掃清層層自然障礙;他們在公社的組織引導下發展烤煙、蘋果產業,拓展農業生產形式;他們利用農閑時間組建工隊外出箍窯,探索多渠道經濟來源;社員因平均主義勞動積極性不高,他們就探索勞動與分配的改革;陰雨天糧食無法晾干,就把糧按戶分到各家,由各家燒炕炕糧;傳統填土箍窯的方法效率不高,就一路試驗出用木頭做成弧形月弓圈的辦法。在大鍋飯盛行的人民公社時代,柳莊人并不是一味蜷縮在集體的背后,他們中的大多數,目光都緊盯著未來,遇山開路,逢水架橋,為了發展生產、改善生活而尋覓著,摸索著,奮斗著,歡喜著,散發出一種燦爛、健康的生命活力。這得益于作者在立意方面的堅守。因而作品以剛健質樸的正向導引煥發出正大氣象,以最接地氣的人物和故事,最貼近泥土的生活經驗,最自然活潑的民間語言,迸發出了催人奮進的藝術感染力。
對質樸明朗、自然活潑的民間美學、地域美學的張揚
這部作品在鋪排架構方面本是有著另一重源遠流長的美學形式的,那就是遠溯《紅樓夢》、近接《秦腔》的“生活流”“細節流”式敘事美學。然而它在語言方面的質樸明朗、自然活潑的民間美學和地域特色又表現得過于奪目,常常讓人忽略了對于敘事的關注,而把注意力聚焦在作品語言上。
最先讓人注意到的,就是作品語言的質樸扎實、落地有聲。有時,它是簡潔的,慣于使用白描,場面描摹精準傳神;有時,它又是繁復的,濃墨重彩工筆細描,將畫面呈現得纖毫畢現。但無論是簡潔還是繁復,它質樸明朗的氣息沒有變,并且還始終伴隨著濃郁的民間個性和地域特色。從語言學的角度說,并不是人說著或者操控著特定的語言,更常見的情況是特定模式特定狀態的語言持續塑造著人和人的思維方式、行為習慣。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的行文語言顯然是和作者的農村生活相互塑造相互支撐的,他們共同化身為構筑起這部小說的四梁八柱,為作品提供了最本源的基礎營養后,又為作品錦上添花。
以下,我將自己關注到的作品中富于民間個性和地域特色的表述做一不完全羅列。比如“看云里沒雨了”“說個張道李胡子”“精得連鈴胡都遺了”“胡蘿卜蘸辣子吃出沒看出”,比如“螞蟻叼爪子嘴上勁”“遇事忙不得,燒焦的飯嘗不得”“羊群里出來個驢駒子只有你大”“人一輩子不剃頭永遠是個連毛子”,再比如“手不往碨子底下擩,手永遠是干凈的”“黑豆納糧就圖個本色”“坐下去就忘了起來,就像尻子墜著碌碡”“鳥落到胡須上還謙虛起來了”。這些方言俚語式的表述在作品中俯拾即是,它們共同為作品賦予了只有真正俯身大地才能體會到的那種自然活潑的氣息。
(作者簡介:蘇云龍,陜西銅川人,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