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高陵住過幾天，和張繼光整日接觸。我們常在一起聊天，尤其是晚飯后，總是在一起散步。散步中，難免海闊天空地講述些個人經歷和探討些寫作構思，不知不覺中，他斷斷續續地給我講了夾灘的故事。

　　沒想到這一講，竟把我吸引住了。

　　夾灘——顧名思義，是渭河沖擊而出的一片夾在河床之中的灘涂——由于地形地貌的特殊，也由于居住在這里人員成份的雜駁，使得這一片與當時大環境大氣氛迥異的土地上，發生了一幕幕極具特點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在大革命年代發生的，具有強烈的傳奇色彩，也具有濃烈的鄉土氣息，還兼具曲折的故事情節?？傊?，各種文學的要素都備齊了。

　　一邊講，他問我：你覺得這些故事寫成一部作品咋樣？

　　我回答：沒問題。非常好。

　　我告訴他，這些故事原汁原味地整理出來，就是一部歷史的記錄和好看的小說。毋須猶豫，盡快動手。

　　這些話不能說沒有鼓勵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實話實說。

　　其實，有沒有我的鼓勵，張繼光心里早已在醞釀了。我離開高陵不久，就聽說他正在更加深入地搜集素材，隨后很快動手寫作了。

　　這一寫，就寫了好幾年。

　　之所以寫了好幾年，是因為他中途身體不適，住了一陣醫院。

　　再下來，我整天忙碌著，也漸漸失去了和他的聯系。只是在偶爾的閑暇中，會突然想起，他這部書稿怎么樣了？

　　終于，我收到了一份打印的書稿，從形式和內容上看，像是出版前的清樣。大致翻看一下，發現書稿已告完成，上面有錯別字的訂正和修改。全書共有300多頁。由于書稿還在校對完善之中，我沒有細讀。

　　直到這一回看到正式出版的書。

　　讀過《夾灘》，應當說優點是突出的。給我強烈印象的有兩點。

　　第一，在很大意義上，《夾灘》學習了陳忠實《白鹿原》的寫法，它首先勾勒了一個宏大的時代背景，并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講述了一出出跌宕起伏也驚心動魄的故事，描畫了一幅幅風詭云譎也波瀾壯闊的社會圖卷，氣魄很大。

　　第二，全書塑造了眾多的人物。這些人物完全不是按照一種約定俗成的套路去書寫，也完全不是按照教科書上的指導和要求去塑造，而是獨具特點的。作者充分調動起自己的“夾灘”生活，也尊重了“夾灘”真實的環境氛圍，為我們塑造出一個個既不同凡響、也令人驚駭的人物。試看作者開篇不久就寫到的一個人物和情節：李財東家遇到了土匪搶劫，長工祿娃子躲在牛槽下面一動不動：

　　叫喊聲、槍聲漸漸地平息下來，祿娃子從牛槽底下爬了出來，摸進了東家正房。李財東猛然睜開眼睛說：“祿娃子，趕快把我扶起來?！钡撏拮优赖綎|家面前，用盡全力想把東家攙扶起來，卻見血漿已把東家的身體和床板粘在了一起，撕也撕不開。東家說：“你把床底下那個盒子給我拿來，那里面還有幾根金條，拿去趕快給我叫先生?！?/p>

　　祿娃子鉆到床底下，端出箱子，從東家手上拿過鑰匙，打開箱子看了看黃燦燦的金條，看了看李財東猙獰的面容。李財東叫了聲：“祿娃?！钡撏蕹了计?，順手抓起土匪遺下的大刀，朝東家頭上砍了過去……

　　短短一節，多么猙獰，多么殘酷，也多么真實而生動！

　　翻遍全書，這樣的章節有很多。比如牛財東和官兵的賭博。賭紅了眼，把自己的小老婆甚至女兒都押上去；包括盛娃子當著王先生夫婦和他們的女兒春雪的面，抬手對著春雪的未婚夫江昊天就是“砰砰”兩槍，緊接著王先生還不得不恐懼萬端地去幫盛娃子把自己女兒未婚夫的尸體用小車推到渭河邊，倒進渭河里——可以說，書中每一個情節，每一個人物命運，都不是我們事先能夠設計和預想的。透過張繼光的筆觸，我們看到的是一片尚未教化，非常殘酷，卻又原汁原味的土壤；也是一段釀成風氣，極為日常，卻又腥風血雨的生活，無論對這片土壤還是這段生活，我們都難以簡單地用某種理論和定義去概括和評論。在很大意義上，張繼光的優勢恰恰就在這里，他沒有受制于現有文學哪怕是并非強制規定的“氛圍”和“教義”，也沒有框縛在長期約定俗成的人物塑造的“規律”和“標準”里，而是以近一個世紀前真實的生活為平臺，以那些渾渾噩噩的普通人物為基礎，為我們書寫了一部非常真實、非常獨特的生活史、掙扎史、斗爭史。太難得了！

　　《夾灘》也存在著缺憾。

　　最大的缺憾是筆力弱了。

　　筆力是什么？

　　似乎很模糊很籠統，但卻是一種真實存在。筆力是用詞造句和段落安排，是場景描述和人物對話，卻又不僅僅是這些。一位作家的筆力，是遠比這一切廣泛得多也微妙得多的綜合。有了相應的筆力，同樣的事件、同樣的人物，寫出來的鮮活程度、深刻程度，包括吸引人的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有時候，作品需要寫得翔實些；有時候，作品又需要寫得空靈些。這完全要靠作家自身的素養和感悟去支撐。張繼光不缺故事，不缺人物，不缺那些極其細微卻又必不可少的生活——所有這一切，都是完成一部大作品的基礎——但是真正要完成一部大作品，光有這些仍然不夠。如果張繼光的描寫還能夠靈活些，舒展些；如果他的故事和人物還能夠首尾更加相銜，邏輯更加完整，《夾灘》無疑將再上臺階。

　　但這是不可強求的。

　　許多時候，藝術功力絕非心血來潮的一時猛攻，而是日積月累的尋常鋪墊。在閱讀《夾灘》之余，我寫下感受，與張繼光共勉。

　　我為張繼光高興，也向他祝賀。歷經艱辛，終于寫出了《夾灘》這樣一部令人蕩氣回腸的著作！ 

　　（作者簡介：莫伸，作家、編劇、導演。出版個人專著20部。有長篇小說、長篇紀實文學及多部中短篇小說。小說曾獲得多種獎項。其中逾10部作品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及廣播劇。長篇小說《一號文件》改變的電視連續劇《黃土高天》在央視一套熱播；影視作品有自編自導的電影《古路壩燈火》等，長篇電視連續劇《郭秀明》等。亦獲多種獎項。如夏衍電影劇本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影華表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優秀長篇電視劇獎、巫山“神女杯”優秀故事片獎、陜西省首屆文藝創作大獎等。作品逾10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