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沒有照片,永遠不會有照片了。沒有臉也沒有聲音,沒有味道。我仿佛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
如果有照片,也只是一小塊隆起的土地,草青草黃。這時節,隨之出現的,是一袋袋土豆,一片又一片枯干的玉米林,還有一群又一群游動的山羊,偶爾有一頭牛,幾輛農耕三輪車……不會有他走出來。早就不會了。他被卡在土地之下的一個長匣子里,那匣子本來盛不下他,但太匆忙了,人們沒有時間趕制其他匣子,就把他壓折了放進去。他在下面的日子,也許可以以匣子為船,滑向太多地方;也許早就變為大地的一部分、塵埃的一粒;也或者,長了翅膀飛走了。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可以是這一切,也已經是這一切了。
應該有一張照片,那樣是一種捷徑,可以更好地進入敘述。但沒有。沒有屬于我的照片,沒有他,也沒有我與他。他與我母親的照片,也全被母親剪掉了。后來,連母親年輕時代的照片經過幾次搬家也看不到了。沒有一張照片,我們在一起過……那時候我不到十周歲,在生與死之間,與他擦肩而過。
如果有檔案多好。這些年,每個人都被記錄在冊,我的父親也活在我所填的表格內,在那些格子里喘息,但很可惜,沒有他自己的檔案,流民在那些年是沒有檔案的,尤其下層流民。檔案,準確說,官方檔案,很規整的,現在,每個人都活在自己檔案的格子里,我的檔案也一樣,那里面標記著我出生在哪里,曾經在哪里讀書,工作在哪里。幾乎一生里重要的大事,都被記錄了。在一個外表無辜、清潔甚至有點古味的牛皮紙文件夾里放著我的清單,列舉著我人生的一些重大時刻,可能也有我不知道的一些關于我的評判話語。我不知道會有哪些人翻閱它,應該很少,極其少。我父親應該沒有這樣的檔案。但是,作為一個親近文字的人,我想把父親“捉拿歸案”,不是那樣的方格子,不是那樣的牛皮紙,而是隨心所欲地,將他從世界的某一處喊出來說說話,將他寫下來,我們就是團聚了,他也就有了私人檔案的記錄,也是生而為人過。我藏著這樣的私心,回憶他,尋訪他,寫下他。
有很多研究史學的人,他們會花大價錢購買別人的檔案來進行研究。如果我可以從某個人手里討要到一份我父親的生平資料,我愿意花大價錢。但是,他是一個活在口頭文學里的人,我只能通過采訪那些口耳相傳的人,獲得他的一鱗半爪。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認識他的長輩基本都去世了,要么癡呆了;認識他的平輩已經走進老年,很多也離去了;晚輩們甚至都沒有我知道得多。
一個人應該知道自己的出處,每每想到我并不了解父親,我就覺得焦灼,似乎有一些東西我錯失了。這不是因為愛、惦念或其他,只是因為需要,一個人渴望了解父親,尤其在人近中年,需要那么一個父親,即使他只是一個位格、一項空白,也會試圖去填補。
02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但似乎一直都是平等的,我們一起看書一起討論問題,甚至學校里我小學二年級的作文,父親還參謀過,他寫了四句詩為我的那篇文章作結,其中有一句是“農民伯伯秋收忙”,接下來我只記得兩個字“風吹……”后面我忘記了。
這些年,那風吹得讓人心焦,風吹過他的那片墳塋又吹過我,落在我身上的時候總讓我想起他給我寫在作文紅格子里的這首詩,讓我思考文化與農業的關系,以及土地與我的關系,當然,也讓我思考他于我的意義。作為一個過早走失在我童年的父親,他不該只是一顆精子的提供者,但如果說有特別的那么一些什么,似乎又太迷茫了。
我們一直用方言交談,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普通話,但落在方格作文本上的,是普通話。一切都像是隱喻,像是人生判詞,在以后的許多個日子里沉默中發出自己的聲響,讓這一切顯得別有意味。他拿舊體詩作結,應該是受章回體小說的影響,那里面經常對一章又一章有總結性詩句。家里有很多書,都是他買的,四大名著我們是常??吹?,我們還一起看過一些武俠小說。當然還有其他作品,未必是文學。家里有《曾國藩家書》《菜根譚》《萬事百寶箱》等書籍。很奇妙的,他最后離開的時候我還不到十歲,但居然一起看過好多書,或者可以準確說,聽他講過很多書。然而這種記憶幾乎很難回現,因為那些東西,似乎更多是通過自己閱讀而不是被講述。
他最后看的一部書是《龍山四友》,武俠題材,上下冊。我一直記得。二十多年了。那本書應該已經下落不明。與此一起消失的還有一本外國小說《茶花女》。也就是他讓我們知道大仲馬有個兒子叫小仲馬,他們父子都是作家,都寫小說。他難道當時就寄望,兒女們去寫小說?和很多人一樣,他習慣于說兒女是他的作品。那么,兒女的作品難道應該是小說?因為他確實是希望我們去當作家的。他希望我們做才女。很奇怪,他居然那樣期待過小小年紀的我們。實在是太早。早得我不知道那期待意味著什么,就像是做夢。但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還沒有意識到這最初的生活是最早的演習,我們在對生活進行排練,父親在排練著我們。我不知道父親除給我們建了世俗人世所住的物理房子外,還給我們建造著永久的精神房子,那時候他就已經打好了地基。我沒有做過父母,我是到了三十多歲之后才忽然覺得父親那時就已經在建設我們的未來。那時候父親已經預言了,就那首詩,就這些漢字,那時候我們就寓居在里面,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巢我的天空我的大地我的孤獨我的花園我的神祇了。我那時候還太小,不知道將來我會將自己徹底地隱藏在文字里,不知道文字就已經是我的盔甲我的殼我的河流我的山川我的星辰我的大海我的世界。
吃飯和讀書,都是別有意味的。我們過著大地上最貧瘠的生活,吃著土豆白菜,卻很早就享用了以后這么多年一直享用的東西,不能不說很神奇。已經說過了,一切都像是隱喻,我們吃飯是為了閱讀而不是為了活著,很早他就是這樣向我們展示生活的要義。閱讀是什么?書本的旅行和享受。他給哥哥買過一輛自行車。村莊與村莊,是黃土高坡的地形,千溝萬壑,很容易就掉到坑里。家里人集體反對,但他一意孤行,說飛機也是人開的。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飛機也是人開的,而我們也可以去開飛機。如果我現在開著飛機多好,也許冥冥之中,他會更得意,會覺得自己是說對了的。他喜歡對而不是錯,他喜歡被肯定而不是被否定……但他總是走到反面去。
他總教我們冒險,教我們想象,教我們大膽去追求?!耙磺袥]有什么難的?!彼坪鯊膩砣绱?,他覺得只要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我們都可以做到。而事實上,哥哥騎著車子去中學的課堂,回家路上,自行車一路飛奔,連人帶車掉進了下水溝渠……家里人說他的腦子就是那次掉下去傷到了。他經常把這樣的危險帶給他的父母。小時候就如此了,到后來年輕時代為他訂下的婚約因他總跑內蒙古退掉,再到后來他失聯了好幾年,然后接著,他給了他們幾年好日子過,娶妻生子,但馬上就是死亡了。有一點好,他父親死在了他前面幾年。但對他母親,他的死顯得那么殘忍。他作為活下來的頭生子,在他前面那些活不下來的姐姐哥哥讓他母親傷透了心,他也讓他母親操碎了心。他母親專門求神拜佛拴了一只石獅子來,保他的命。好不容易把他養到成年,好不容易結婚生子,他還是讓她最后白發人送黑發人。
“兒女是前世仇人,今世來捅刀的?!彼乃朗遣逶谒赣H心上的一刀,接著不到一月,他弟弟的死,又一刀。
兩把刀橫插在走向八十歲的老婦身上,讓她的生命徹底進入暗夜……
03
一所大廈,這是我為尋訪他進入的第一個地方。這座大廈是縣城非常出名的一家酒店,里面往來無白丁。老板是縣城的一個已經風云了三十多年的企業家??h城里因為煤粉這二十多年突然出現了很多煤老板,大家習慣于把他們叫作暴發戶。然而,這些人傾向于自己作為企業家代表而出現,雖然他們大多有暴發戶的派頭,但并不喜歡這個詞來定位自己。我要拜訪的,是和父親在口外(內蒙古)一起打拼的老朋友。他姓石,手掌很大,相信手相學的鄉人后來以此斷定他的好運都是他的命里帶來的,手掌大就是一個標記,就如他們相信斷掌的人運氣不好一樣,他們總會給生活的吉祥或不吉祥找一個天命說法。
小時候家里經常能聽到他的名字,那時候他已經發達了。在父親口中,他是我們的石叔。當我推開旋轉大廳的透明塑料窗簾走進他的大廈,有二十年重過南門之感。故人之女二十三年后重見故人,應該是一篇小說的開頭,我應該去好好寫這么一部小說。
一般而言,他的電話是打不通的,門也是進入不了的。在我更年輕的時代,對縣城名人的好奇,加上小時候經常聽到名字的親切,讓我并不是沒有試著去推開那扇門,但終究半道折返。經過這么多年如同我父親年輕時代南船北馬的漂流,被某個階層看不起而引起的情感反應已經傷害不到我,我像一個傳銷人員,固執地去推開對我封閉的門,把這當作一種素材積累的訓練,就如在宴席上或會議中我經常借故加各種各樣的人的微信,當作社會學觀察給自己一個新鮮的窗口。面子和里子,從來都是無所謂的。
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未經允許,上不了那座大樓七層以上的地方,層層有關卡,這是縣城里人人喜聞樂道的秘密。商人有商人的考量。隨著煤粉經濟發展,這片土地上的人深陷在貧富之差的仇恨里,有一定經濟身份的人不會隨便拋頭露面,他們更樂意活在縣城的各種傳說里,以及報紙和電視媒體的新聞里。偶爾有那么一兩個不注意的,被從黃河大橋上推下去,或縣城背靠的叫作五虎山的山崖上扔下去,會讓小城喧囂好一陣子。擁有金錢會失去一定的自由,也許他們也偶爾會覺得痛苦,但相比于被綁架或撕票,這種富裕的負累是他們愿意承受,或樂于承受的。那天我居然打通了電話。事后石叔的解釋,是看了我的短信才允許我進去的。接下來,一張茶桌隔開了他與我,他坐在辦公桌旁邊的茶桌主座上,用肥碩的大手提著極其小的一個麻色茶壺,給那些擺在桌子上的各種樣子材質象征富貴的丑陋蟾蜍們倒水澆身,順便給我倒茶。仿佛一種隱喻,我又一次想到了這種文學修辭。我父親過早離開這個世界,他未能趕上這大變化大沖突的二十年,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石叔開口說話,我就像面對一塊龐大的石頭。隨著他說出的越多,我越感覺詫異。他告訴我他那年十八歲,我父親二十歲,他們在內蒙古的一個旗里挖渠。
實在太年輕呀。我自問我二十歲那年在干什么?讀書,換學校,讀書,換學校,教書……他曾有過那樣的青春,活力無限,居然后來還愛著閱讀。我記憶里的父親總是帶著書籍,即使放羊也是(他去世前的前一年,二爹買了一坡羊,父親經常代放)。是不是父親在內蒙古挖渠那時就習慣于帶著一本書?我無法理解,父親有太多令我不解的東西。他還熱愛賭博,熱愛吹牛,當然,也熱愛女人。這些都是石叔說出來的,雖然我早就知道一鱗半爪,不至于太過驚訝,但由父親年輕時代的朋友說起二十歲的父親,簡直像說一個比我小十多歲的青年。
胖胖的有著寬闊身軀的石叔已經七十多歲了,大多時候一臉嚴肅,他活在縣城很多人對他的膜拜里,活在很多人給他撰寫的人物采訪里,早就活成了一尊需要膜拜的偶像。他就像個財神,縣城里各路人馬拜來拜去,只我待著的幾次,就來來去去有幾十撥。在說起我父親的時候,他居然笑成一只吉祥貓的樣子回憶起他們的年輕時代,告訴我:“你父親當時相好了女的,第一天就會告訴我們的,不過隔天變化了,也要一切說出的?!?/p>
從來如此,一直都是這樣,很多人會驚詫我對生活的坦誠,我把這上溯到父親,歸因于基因。生而在世不必有太多隱瞞……
我終于走向父親,走向他不為我知的青年時代,走向更多的細節。驀然間,在石叔的講述里,我仿佛看見父親就坐在茶桌一角,穿過歲月的灰塵,與我相認,我們是朋友而不是父女。
“你和他很像?!苯酉聛淼囊惶?,石叔叔組織了聚會,就在他的酒店的一層,也喊了我的哥哥姐姐。他在席間說出了這句。那些被他叫來的我不認識的人隨著附和。他喊了我前一日提到的幾位熟識父親的人,我極其想見的兩位卻沒有到。我之所以記掛那兩位,包括石叔,不得不說是小時候一直聽父親說起他們的原因。然而,事實并非如我所感知的那樣,我是靠著他的話語猜測覺察出來的,那就是,他們的友情也許并不是多么緊密,甚至談不上是朋友關系,僅限于認識。他們指的是他與我父親,以及他與我父親經常說到的另外兩位縣城風云人物。我父親說起他們的情誼,可能有一部分是種生活需要的虛構,一種文學的敘事策略,一種吹噓。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父親在我們童年時代常常提起的他的“三個老朋友”都在走向老年,卻還在縣城的舞臺上坐著主席位。不能不說他們是縣城經濟的弄潮兒,又趕上了各種適應他們的時代政策,利用當地的礦產資源把自己推上財富執掌人的寶座,雖然這幾年來相對有點有心無力,被后來者不斷擠壓著,但經驗和智慧還是一樣不缺,讓他們緊緊抓住手里所能抓住的權力、榮譽、關系和面子,活躍在這座西北縣城的土地上。
我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后來我聯系上了其他兩位,一個和我同姓,劉叔,一個姓王,王叔。他們都有個特別的名字,非常文學性也非常有命運內涵,但我在這里僅引出他們的姓,為了我父親。也許,很多年之后,或者,就是現在,就在我接下來要寫的文本里,我會以小說的方式拜訪他們。因為我從他們身上,也許可以拼湊起一個地方幾十年的歷史,也許還可以拼湊起父親如果活到老年的樣子。我想在文字里與父親重逢,死去的父親已經成為一種客觀現實。如果沒有死去,一個人會通向一群人。那么,我該做出這種文學假設,我自己也仿佛是父親的一個分身。世界是同體大悲的,我相信。
“是長相?”我問。
“不只這樣,還有說話那姿態,嘴角上揚的樣子?!币粋€我叫不上名字的叔叔補充。這個人從縣城的鐵廠退休,是個老工人,但他老家和父親外婆家不遠,所以他們很早就認識了。
“你父親只編簸箕不收邊沿?!笔褰舆^話頭說,“很多主意是他出的,但總做不到最后?!?/p>
這樣的話再過幾天去拜訪比父親小七八歲,一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做生意的劉叔的時候他同樣說了。劉叔和石叔一樣,是縣城里專門有自己做生意待客酒店的人。他們的酒店都在一條街上,就是縣城的正街。劉叔的更豪華,但那是之后才建的,最早豪華起來的是石叔。我并不能打通劉叔的電話,還是石叔幫的忙。
看到劉叔的時候,他張著雙紅色的眼睛向我走過來,一起走過來的還有兩個人。我是從走過來的三個人的姿態里判斷出誰是他的,那養尊處優還有那霸氣或戾氣,縣城里的一般人是沒有的。后來,紅眼睛劉叔領我到他寬敞的里外不知幾間的辦公室,與我單獨會面。
他似乎剛喝了很多酒,臉紅得如同才從桑拿房出來,眼睛近距離看比兔子眼睛還紅,穿的居然是粉紅色的襯衣,加上優渥的生活培養出來的那種身寬體胖,看起來就像一只碩大的粉紅色卡通兔子,也像廟里的那種紅龍王,不過比龍王胖。他給我的感覺是親和的,但他說話并沒有那么親和,許是因為正接受所謂“上面來的”檢查。他可能真的那幾天特別忙,也可能急于送走我,所以表現得特別忙,只給了我十多分鐘交談的時間。他說我和我父親簡直一個模子。從小到大我聽過很多這樣的話,但都是從村子和親戚那聽到的。我覺得他們說的像應該是相貌上相像。而被石叔和劉叔以及其他和父親打過交道的人說出,恍然間我知道他們另有所指。也許是我說話的語調,也或者是我的那種肆無忌憚。我想到曾經在一次活動中遇到一個喜歡算命的人,他熱衷于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但我根本不打算告訴他。父母在我小時候就很喜歡算命,他們連出門的云彩都要看的,風吹哪個方向都要占卜。他們喜歡數字,但只用于占卜而不用于規劃,尤其在錢方面,結果我們家的生活一直很潦倒。不過感謝從小的耳聞目睹,使我后來自學《易經》毫無阻隔,兩次大考都因為這道題拉開了與其他沒有這方面功底的同學的距離,我應該是先天基因里就有巫術的根底。然而,于具體的生活中,我不喜歡有人來占卜我的命運,我習慣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父親那樣的死亡我都經歷過來了,人生自不必太多掛礙和謀劃,日子就像敲鐘,此刻敲響了就是敲響了。那個人還是遏制不住自己的算命沖動,說我姓名里“欣”雖為生發,但拆開來缺斤短兩。幾乎像一種宿命,我被他說的那短短的詞句震住了。在那之前的生命歷程確實是,每逢大考,我總只差那么幾分。在那之后的一次大考,亦然。我已經很小心。從父親這里就如此了。作為他的兒女,我們盡量去周詳地做每件事,盡量讓事情看起來有頭有尾,因為在從小到大的無數告誡里,都是:“你父親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從來做不完一件事?!边@些事包括他做的各種生意,也包括他第一次訂婚的女人,還有很多他們欲言又止不為我們所知道的事,幾乎每個認識父親的人都會在我們做某件事半途而廢時說:“和他父親一個樣?!币苍S,父親一輩子能算完成的一件事就是娶妻生子。雖然我們被他甩給祖母,由著祖母和叔叔帶大,但看起來至少形式上是種完成。我們生怕基因里的那種有始無終追著,我指我和姐姐,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反正我知道我們倆。很多時候,甚至大多時候,不管是事情還是感情,或是說愛情,我總虎頭蛇尾,新鮮感很快就用盡了,一點都沒有了,缺斤短兩的宿命結尾就擺在那里了,就如經常開頭卻沒有結尾的文章。
太多的殘篇,太多的殘夜,就如我的愛情,也如我的人生。這些年來,我所有的青春歲月都在與分數較量,被誤解的傲慢,輾轉各省的混亂,目標錯誤的重復修正,以及自我憎惡。我自以為是地去摁住自己走世俗的光明大道,卻在一些緊要關頭,似乎一步步重復父親的老路。我的父親像鏡子一樣端然坐在我對面,嘲弄著:“看,你也和我一樣?!边@就像一種詛咒,基因的宿命。無論我多么想反抗他,很多時候結局就成了這樣。父親就像一條荒蕪卻沒有規則的道路,就像一片水域,就像一條想流就流想干就干的河流,在前方引誘著我。而骨子里,我很難說更喜歡哪種。也許那種雜亂無序隨心所欲更吸引我,但同時我也恐懼塌陷下去的深淵……
“我們在口外,要回家了,你父親也不管爺娘,一個人真是瀟灑?!边@是石叔說的。他一方面帶著贊賞說的,口氣里能聽出來,說我父親是個怪人,另一方面,明顯的,他覺得那樣是不對的。也就是說,他既覺得這樣瀟灑,又覺得這樣于人生似乎不對。這是我父親出給很多人的難題,也是我基因里的難題。我喜歡那種無拘無束,我喜歡離家千里之外,我喜歡一種漂泊……
原刊于《廣西文學》2021年第2期
作家簡介
劉國欣,陜北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 第二期“陜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劃”入選作家。著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作品散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