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作家作品>作品閱讀>小說

秋子紅:寒素的親戚

文章來源:秋子紅發表時間:2023-05-30

  父親進門的時候,夜幕剛剛落下來。

  風吹著門前的白楊樹,白楊樹已變金黃的葉子發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深秋的夜晚很明顯已有了涼意。街巷里,遠遠傳來田地里耕種的人晚歸時的說話聲,女人們扯長嗓子呼喊自己孩子的聲音,村口飼養室里長一聲短一聲“哞哞哞”的牛叫聲,樹枝上鳥雀們唧唧喳喳的聒噪聲。與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的,是傍晚天擦黑時村莊里的炊煙。它們一柱柱從房頂的煙囪里噴出來,飄散在房頂一片片魚鱗狀的青瓦上,又一絲絲一縷縷從墻頭落下來,飄到院墻外的街巷里,將整個村莊籠罩在一團團淡藍色煙霧中。

  我們在莊里莊外瘋跑了一天,此刻唧唧喳喳守在廚房門口,饑腸轆轆等待著父親。廚房里,一縷白亮亮的霧氣從鍋蓋縫里飄出來,從那種酸唧唧的清香味中,我們已經嗅出來,今天的晚飯是像往常一樣的煎攪團。灶膛里的火已熄了,母親在腰間的粗布黑遮腰上擦干手,但母親沒有揭開鍋蓋舀飯,母親像我們一樣,在等候著父親。

  這是我們家的“規程”。每一日,只有等父親回家洗罷臉,我們在父親洗過臉的熱水里,洗干凈一雙雙粘著泥巴、被坡坎上刺芥、打碗花的綠汁液涂染得黑乎乎的手后,母親開始舀飯,然后一碗碗端進堂屋,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堂屋中正的圓桌前,開始一日里的早飯、午飯和晚飯。

  搭著洗臉毛巾盛著熱水的洗臉盆,就放在院子里從廚房門里射出來的一灘光亮中,它更像是迎接父親每日里勞碌的一道儀式。

  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院門中。父親邁過門檻走進了門廊,我們看見,父親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一個已上了年紀的老人。即便是夜幕已籠罩了院子,我們還是一眼就瞅見,老人發白的胡須和頭上的白發。很明顯,老人要比我們魁梧高大的父親要瘦小得多,也蒼老得多。

  進了院子,父親指著身后的老人對我們說:“這是你北山叔!”說罷,父親還不忘再叮嚀我們一句:“你北山叔是咱家的親戚!”

  一聽說家里來了親戚,母親出了廚房,親熱地和老人打著招呼,哥哥和姐姐跑到老人身邊,接過老人肩頭背的灰布袋子和一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舊皮包,放到了堂屋柜蓋上,我和妹妹圍著老人,一聲聲“北山叔”“北山叔”唧唧喳喳叫著。

  北山叔俯下身,摸摸我們的頭撫撫我們的臉,我們看見,北山叔的眼里,似乎有亮晶晶的淚花,在一閃一閃。

  父親招呼北山叔洗罷臉,領著北山叔進了堂屋。接下來,父親高喉嚨大嗓吩咐著姐姐給北山叔倒茶,他從堂屋柜蓋上拿過裝煙葉的木匣子,給北山叔裝一鍋旱煙,又給自己裝一鍋,然后點著火,兩個人坐在炕沿邊吧嗒吧嗒吃起了老旱煙。父親的過分殷勤,使得北山叔好像有些不大自然,他像我們村莊里那些頭一回去人家里做親戚的新女婿們一樣,手足無措,屁股淺淺擔在炕沿邊,在父親幾次叮囑后,才脫下鞋,坐到了炕頭上。

  我們趴在堂屋門框邊,在炕頂昏黃燈光的照耀下,終于看清了我們的親戚北山叔的臉,那一張下巴頦上翹著一撮山羊胡,瘦削蒼老的一張臉,他不像我們街坊鄰居家的親戚一樣,穿一身亮嶄嶄的新衣新鞋,他的鞋就脫在炕下,鞋面沒顏沒色破舊得不成樣子,他身上的夾襖,比父親在牛圈里干活時所穿的衣服更臟更破舊,掉著線絮的袖口烏油油明光光的,袖肘上很刺眼地綴著兩塊大補丁,他的模樣比我們村莊里那些時常被兒子、兒媳數說、呵斥的老人更寒酸,更落魄,與我們想象中的親戚相比,北山叔顯得太寒磣了,可即便是這樣,北山叔終究是我們家的親戚??!

  親戚,一直是我們內心里熱切盼望的一個詞。我們生活在一座名叫豆村的村莊里,它像豆莢里一粒黃豆一樣小,二十幾戶人家,擠擠挨挨簇擁在皂角樹、土槐樹、白楊樹之下,三四道街巷里,我們的父親母親天長地久居住于斯勞作于斯,他們像我們的街坊鄰居們一樣節儉,勤勞,隱忍,每個白天從天亮到天黑,手上好像總有著永遠也做不完的活;他們也像我們的街坊鄰居們一樣,斤斤計較,愛慕虛榮,事事喜歡與人攀比。從后院養的豬羊,到家里孩子的長相,從自留地里莊稼的長勢,到自家男人在隊里掙的工分,人們總要明里暗里將自家的與別人家的比較一番,而每一次,我們總會丟盔棄甲,敗下陣來。

  原因只有一個,我們家從來都沒有,那些葡萄藤紅薯蔓一樣枝葉相連,七大姨八大舅之類的親戚。

  母親的娘家在隴西,那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也是我們村莊里人人皆知的一個苦地方,母親因而被人背地里不屑地稱作“甘谷客”。這是母親心頭的傷疤,更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疼處。我們記得,母親有年在莊南的凹地里鋤玉米時,和后街的劉桂花吵了嘴,當時當著地里那么多人,劉桂花罵了母親一句“甘谷客!”劉桂花剛罵畢,母親將手里鋤頭一撂,像頭發怒的獅子朝劉桂花撲了過去,兩個人登時就撕打在一起。劉桂花人高馬大,比母親高出一個頭來,可最終劉桂花的臉上,還是被母親抓出三道血印。母親的娘家遠,不要說平日,就是正月里過年時節,我們家也冷冷清清,沒有別人家舅舅妗子、大姨姨夫之類一撥撥熱熱鬧鬧迎來送往的親戚。

  現在,我們的親戚就坐在我家堂屋炕頭上,雖說他的衣著破舊些,模樣寒酸落魄些,可親戚終究是親戚啊,我們的家里,立馬呈現出一種跟平日不一樣的祥和喜氣來。

  陪著北山叔吃罷一鍋煙,喝過茶水后,父親下了炕,趿拉著鞋進了廚房,吩咐母親端晚飯。當看見母親端在手間的是兩碗傍晚煎的攪團時,父親小聲說:“給他叔下碗掛面吧?!?/p>

  母親沉著臉,站在鍋根,身子動都沒動。父親湊過臉,軟著聲,用平日里絕沒有的乞求語氣說:“就下一小把吧?!?/p>

  說罷,父親轉過身趿拉著鞋進了堂屋,給他和北山叔一人又裝一鍋旱煙,點著火,兩個人坐在炕頭上拉家常嘮嗑兒。

  廚房里一陣風箱吧嗒吧嗒響,不一會,母親笑吟吟端著過年待客的木盤進了堂屋。木盤里,是四碗冒著熱氣,湯面上綴著綠生生蒜苗漂菜、紅艷艷油潑辣子的清湯掛面。母親將木盤放在炕頭上,轉身出堂屋時,朝我和妹妹使使眼色,叫我們去廚房吃飯。我們看見,哥哥和姐姐已端著碗,站在廚房門口吃起了傍晚煎的攪團。我們不去!我和妹妹趴在門框邊,睜著黑亮亮的眼睛,用錐子一樣尖利的目光盯著炕頭吃飯的北山叔。

  北山叔挑起一筷頭又細又長的掛面,一張嘴,他的嗓眼里隨即響起吹哨子一樣響亮、誘人的吸面聲,緊接著,額頭上的青筋一跳,喉結上下一抖動,然后又挑起一筷頭掛面,送進嘴里。父親吃了幾口面,瞟了眼盤對頭的北山叔,我們看見,父親將他碗里的面挑進木盤里放著的碗里,然后捧著碗,喝起了湯。

  我們趴在門框邊,繼續用錐子一樣尖利的目光盯著炕頭的北山叔。我們知道,我們街坊鄰居家的親戚吃飯,吃罷一碗至多吃兩碗面,任人怎么勸說都會說他們吃飽了,然后他們會招招手,朝躲在門外的孩子說:“狗娃,進來吃來!”孩子像得到一聲命令,飛快地跑到炕邊,端起盤里的面,在大人虛張聲勢的叱呵聲里出了屋子,然后坐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吃著他們一年里只有過年或者家里來親戚時,才能吃到的湯面??墒?,令我們失望的是,吃完第二碗,第三碗掛面照樣牢牢端在了北山叔的手里。母親在廚房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哥哥和姐姐已吃罷飯,我和妹妹這才悻悻不樂地進了廚房。

  吃罷飯,北山叔的臉色一下變得紅潤亮堂起來,話好像也多起來,他抖著白胡子,呵呵呵爽朗、悅耳的笑,很明顯比飯前多了。我站在炕下,滿肚子的怨氣,不時白著眼,狠狠剜幾眼炕頭的北山叔。一碰著我的目光,北山叔臉上的笑像被一陣大風刮跑了,他的臉色很明顯有些不大自然。我心頭的怨氣一下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不論怎么說,北山叔可是我們家的親戚??!

  吃罷一鍋旱煙,父親說:“他叔,給娃娃們拉上一段!”北山叔說:“行么?!?/p>

  父親吩咐哥哥從柜蓋上取過北山叔進門時背在肩頭的灰布袋,等布袋一打開,我們看見,布袋里裝著把烏黑锃亮的板胡。北山叔將板胡擱在腿面上,調了調弦,右手一運弓,我們聽見,一種清脆細亮的聲音,從板胡上吱吱呀呀飄了出來。

  它不是我們日日聽慣了的,后院的豬叫聲,房檐下麻雀的唧唧喳喳聲,風吹著院門門扇在門臼里干澀刺耳的“吱呀”聲,它更不是村莊里大人叱喝、責罵孩子的聲音,女人們為雞毛蒜皮點事絮絮叨叨相互爭執聲,扯著聲干仗吵架聲,它隨著北山叔瘦硬的手指在板胡弦上靈巧地抖動,裊裊飄在我們耳邊,明凈得像父親剛從井里絞出的清水,一縷縷像是能夠流淌進我們心里去,能將我們的整顆心飄浮起來;清亮得像一束光,曳著我們,使我們追著這束在夜色里飛翔著的光,能飛到村莊以外的地方去。

  父親聽了一陣,在炕沿磕了磕煙鍋里的煙灰,下炕要去飼養室喂牲口。父親拉開堂屋門,我們才發現,我們家的窗根和堂屋門外站滿了人,有村莊里哥哥姐姐的同學,但更多的,是與我和妹妹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用羨慕、討好的目光望著我和妹妹,我們一招手,他們一個個跑到了我們身邊,跟我和妹妹一樣仰著頭,用一雙雙黑亮亮的小眼睛,靜靜望著炕上的北山叔。

  北山叔的手,上下抖動著,左右擺動著,一下下越來越歡實了。拉著拉著,他仰起頭,闔上了眼,頭頂的燈光照著他瘦削、皺紋橫七豎八一道道密布著的一張臉,北山叔的臉上,漾著一種癡迷、沉醉的神情。我們平時在一起,總是唧唧喳喳個不停,可是現在,望著炕頭的北山叔,我們大氣都不敢呵一下,我們感覺,北山叔右手上一左一右不停游動著的那張弓,就搭在我們心坎上。

  父親從飼養室回來的時候,我們家的堂屋里擠滿了人,有左鄰右舍的叔伯嬸子,有村莊里那些愛看戲的老年人,還有時常跟母親一道下地勞動的女人們,我們甚至看見了后街的劉桂花。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被母親招呼著坐到了炕上,母親穿梭在人伙里,給女人們搬著凳子,找茶杯倒著水。我們頭一回看見,母親在人前高高揚著頭,用她生硬的隴西口音,叫著村莊里女人們的名字,和她們拉著家常。堂屋里鬧鬧嚷嚷,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快要壓住北山叔的板胡聲了。

  父親說:“他叔,給大家伙唱上一段!”

  北山叔停了手里拉著的板胡,他吃了幾口煙,將煙桿往炕沿上一擱,隨即我們聽見,板胡發出一聲哭泣似的長吟,不久,一種高亢、嘶啞,也像哭泣似的聲音從北山叔大張著的嘴里,一句句吼了出來——

  “聽我妻趙景棠細講一遍,好一似刀割腸劍把心挖。

  恨只恨西地里黃龍造反,打來了連環表要主江山。

  萬歲爺把圣旨傳下金殿,郭元帥撥壯丁我家門前。

  我叔父身無疾假裝有患,朱春登替叔父應名當先。

  黑夜晚我宿在宮王神殿,我嬸娘差宋成要我命還。

  朱春登走上前好言相勸,才哀告那宋成轉回家院。

  幸喜得到那里一馬平叛,郭元帥捧圣旨來路封官。

  他封我平西侯職也非淺,奉王旨回家來祭奠祖先。

  嬸娘言她婆媳早把命斷,卻怎么她還在陽世三間。

  莫不是我夫妻夢里相見,又莫比亡靈鬼她把我纏。

  猛抬頭又只見紅日出現,哪有個白晝間鬼把人纏。

  猛想起賢德妻朱砂大痣,是不是上前去細問一番?!?/p>

  北山叔揚著頭,張著嘴,他每唱一句,瘦瘦的脖子都要向前一梗一梗,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燈光落在北山叔的臉上,我們看見,兩道濕漉漉的淚痕,早已滑過北山叔皺紋縱橫的臉,落在他的衣襟上。一時間,我們家堂屋變得出奇的安靜,老人們在炕頭上用袖角擦著眼里的淚水,坐在炕下凳子上的女人們,個個眼眶濕漉漉的,我們甚至聽見,有幾個女人旁若無人的抽泣聲。

  不過,這種悲傷情緒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在北山叔唱《花亭相會》里張梅英那句“高文舉讀書一更天,梅英端茶潤喉咽”時,他的聲音是那樣輕柔,那樣細嫩,嬌滴滴的,就跟我們村莊十多里外遠的土橋鎮娘娘廟過會唱戲時,戲臺上那些畫著長長的柳葉眉,撲閃閃的丹鳳眼下,臉上涂著粉紅色胭脂,穿綠著紅的旦角演員唱的一模一樣??幌碌呐藗儭皳溥辍币宦曅α?,站在大人身后的孩子們也咯咯咯笑了,他們邊笑邊望著我和妹妹,我們的臉一下羞紅了。不過,我們心里多得意??!我們的親戚北山叔,他會唱的戲可真多!他剛唱罷《花亭相會》,又唱了一段《五典坡》一段《三對面》一段《周仁回府》,他甚至一口氣唱完那么一長段《下河東》。

  那天夜晚,我們家的院子里熱熱鬧鬧,人出人進。人們聚在我家堂屋里,聽了大半夜的戲。到最后,他們攛掇著、推搡著,將村莊里幾個年輕俊氣的女人推到了北山叔跟前,在北山叔板胡伴奏下,她們紅著臉,唱了段《三滴血》《火焰駒》。夜深了,我們已打起了呵欠,父親才領著北山叔去村口飼養室歇息睡覺去了。

  第二天,除過回家吃早飯、午飯,父親和北山叔一整天都在村口飼養室里。

  在我們記憶里,父親終年離群索居守在村口的飼養室,喂著生產隊的牲口。父親的身上,常年散發著一股青草和牛糞混合而成的特殊氣味。我和哥哥有時晚上跟著父親在飼養室睡,一覺被尿憋醒,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總會看見父親披衣坐在炕上,就著炕頭的煤油燈,在吧嗒吧嗒吃著旱煙,一雙眼靜靜望著炕下牛圈里,他的兒女般聽話的咔嚓咔嚓吃草的牛們。油燈忽閃忽閃的光暈里,牛們站立槽頭,一對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樣靜靜望著父親。飼養室外,天黑魆魆的,遠處的村莊里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雞叫聲。那一座架著一個個“人”字形鋼梁,東西兩邊橫著長長的牛槽,拴著二三十頭牛的飼養室,顯得空闊而凄清,父親孤零零的,伴著他的,只有煤油燈昏黃的光暈映照下,父親落在炕背墻的影子。

  但那天早晨,我們看見,北山叔和父親一起,將牲口圈里的牛糞用生產隊的獨輪木推車一車車推出來,漚在飼養室門口的糞場上。然后,他們將曬在糞場的干土,裝進木推車,一車車推進牲口圈,撒開在牛圈里。

  中午,太陽光紅彤彤的,照得飼養室門前的糞場一片鮮亮,父親將牛一頭頭從圈里牽出來,拴在糞場上。經過秋播時節十來天的拉犁種地,生產隊一頭頭毛色發亮、身軀高大的乳牛、犍??礃幼诱娴氖瞧7α?,它們靜靜臥在糞堆邊,嘴里咔嚓咔嚓倒著沫,只有三四頭兩三個月大的小牛犢,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似的,在糞場上四處撒著歡兒。牛犢跑得遠了,乳牛站起身,擺著頭,四下一張望,然后“哞——”地叫喚一聲,牛犢又從遠處蹦蹦跳跳跑了過來。

  父親和北山叔坐在飼養室門口一塊黑黝黝的大青石上,深秋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跳躍在他們的頭發、眉毛、眼瞼上,父親和北山叔的臉被太陽光曬得紅通通的。他們吧嗒吧嗒吃一陣煙,說幾句話,然后兩個人靜靜望著面前糞場上的牛們,滋咂著旱煙不說話。糞場外,一片疏疏的槐樹林后面,就是莊外的田地。

  現在,田地里的麥子大都已種上了,那些播種得早的麥地里,已透露出一片片黃茸茸的嫩綠來。田地中央,渠道上一排排樹干淡青色的白楊樹,滿樹的葉子全都變黃了,這就使得它們遠遠看起來,挺拔威武得像一隊隊全身披掛著金盔金甲的武士。如果目光從白楊樹上越過去,就可以看見田地的盡頭,遠處一座座村莊和樹木的深處,起伏在天際線的藍幽幽的北山。我們相信,我們的親戚北山叔的家,就在那些大山的皺褶里。

  那天下午,北山叔幫著父親,鍘了大半下午草。寸草鍘三刀,沒料也上膘,這是父親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幾乎每個下午,我們都要幫父親鍘草。我們說到底是孩子,使出老大勁,鍘刃仍按得歪歪斜斜,氣得入草的父親不停數落、斥責我們。父親和北山叔鍘草就不一樣了,父親在抬鍘,北山叔在入草,一捆麥草壓在北山叔膝蓋下,父親按著鍘刃,身子俯下來,北山叔將膝蓋下的麥草往鍘口移幾寸,嗞——,一鍘,嗞——,又是一鍘,父親和北山叔鍘的草又細又齊整。大半下午,飼養室的草料間,堆滿了細細的麥草和用一捆捆玉米稈、高粱稈鍘的青草。傍晚時,父親領著北山叔回到家。

  本來,母親是要給北山叔下掛面的。但是,母親剛剛燒開水,將一小把掛面放在廚房案板上,就讓北山叔死活攔住了。北山叔站在廚房門口,頭探進門里,朝著灶火里燒鍋的母親說:“掛面留給娃娃吧,咱家里平常吃啥就吃啥!”

  那天的晚飯母親做得特別經心,切成細絲撒著蔥花的涼拌紅蘿卜絲,前鍋里熬得又粘又稠的玉米糝子,金黃金黃,散發著一股誘人的甜香味,北山叔端著碗,一連喝了兩大碗。他將吃罷飯的碗,用紅蘿卜絲擦得干干凈凈,好像比母親用清水洗過的還干凈。吃罷晚飯,北山叔坐在炕頭上,一直和父親聊到天擦黑時,才出了門。

  母親給北山叔裝了兩塊后鍋剛烙出的玉米面饃饃,她讓北山叔脫了腳上穿的那雙破舊得不成樣子的鞋,換上父親不大穿的一雙半新的布鞋,她還在北山叔的人造革舊皮包里,裝了幾件父親穿過的舊衣服。

  自那天傍晚之后,我們自此再也未見過北山叔。我們也從未向父母打問過北山叔,就像我們全家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秘密,我們一直小心地將它壓在心底。直到許多年后,有一天,我在我生活的這座縣城里,碰到了一位老人,一個在大街上乞討的老人。

  當時,他坐在街邊一家店鋪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就像一只斂著翅膀的老鳥,縮肩低頭,神情木然地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的面前,放著一只盛著紙幣、硬幣的瓷碗。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服,頭頂稀稀疏疏的白發下,露出紅亮亮的頭皮。我在他面前的瓷碗里放了幾張一塊錢的紙幣,他抬起頭,雙手合十向我道著謝。望著他瘦削的臉頰下,那一撮灰白色的胡須,我忽然想起了北山叔。

  那一段時間,我在縣城的大街上好幾次碰到過那位老人,有天中午,我在街上買了一籠包子,我想將那些熱騰騰的包子,送給那位老人。但那天中午,我沒有找到那位老人。站在縣城的大街上,我悵然若失。我想起了,北山叔來我們家的那個夜晚,那擠擠攘攘坐滿了街坊鄰居的堂屋,那清脆細亮的板胡聲,那一聲聲高亢、撕心裂肺的唱戲聲,以及那一碗碗漂著綠生生蒜苗漂菜、紅艷艷油潑辣子,香味撲鼻的清湯掛面……

  那天傍晚,父親領著我和妹妹,一直將北山叔送到了村口。北山叔接過裝板胡的灰布袋,和那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舊皮包,背在肩頭,和我們打聲招呼,就轉過身向著遠處走了。

  夜幕“唰——”地一聲落了下來,暮靄漸漸籠罩了田野和大地,遠處的村莊里有燈火漸次升起。我們站在村口,我們早已看不見北山叔的身影,但是我們相信,在遠處夜色的深處,一定有一扇敞開著的大門,有一團溫暖而明亮的燈火,有一張張淳樸、善良的笑臉,迎接著大地之上我們貧窮而寒磣的親人!

原刊于《南葉》2022年第3期

 ?。?span style="color: rgb(153, 153, 153); font-size: 12pt;">作者簡介:秋子紅,原名宋睿,陜西岐山人。作品散見于《延河》《黃河文學》《鹿鳴》《奔流》等報刊雜志。 

書記信箱 陜西省作協
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