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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倉:合唱團——想進監獄的音樂女孩

文章來源:陳倉發表時間:2023-05-25

  從陜西丹鳳到上海,兩個追夢人的故事次第展開。熱愛唱歌、渴望加入合唱團的女孩陳小甜追逐夢想和啟蒙老師陳小元的腳步,在偌大的城市里摸爬滾打、兜兜轉轉。當二人終于重逢,從武關鎮文化站來到上海成為記者的陳小元卻從未理解女孩的內心,就這樣彼此錯過。

  《合唱團》延續了陳倉“進城”系列小說的內核和精髓,關注鄉下人進城之后的命運遭際和精神困境,他們懷揣一腔熱情,卻在城市的高傲和排斥中慘遭冷眼。故事中兩位主人公交替的人生軌跡富有戲劇性和魔幻性,寄托著作者深沉的悲憫情懷和濃厚的理想主義精神。

  ——《小說選刊》責編稿簽

  《合唱團》原刊于《江南》2022年第3期

  轉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6期

01

  我必須向各位聲明,除了陳小甜這個名字和她的性別,本故事并非純屬虛構,歡迎大家對號入座,具體情況可以去百度查詢。

  我與陳小甜認識是在大半年前,我當時是某家小報記者,所跑的條線是社會新聞。我們原來有一個通訊員姓支,剛剛從看守所退休,心里閑得發慌,就從老單位打聽一些內部消息,專門給我報報料,對于有價值的線索,報社會支付他一點線索費,供他成天去喝喝咖啡。有一天下午,老支急急地打電話給我,說陳記者啊,你快點過來吧。我說,有大新聞了嗎?老支說,你過來再說吧,在桃浦鎮柳園路,我們看守所的門口。

  我已經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就提前下車拐了過去。老支見到我,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女人說,我給你介紹一個老鄉。老支貼著耳朵悄悄地告訴我,看守所里的老同事告訴他,這女人應該是一條大魚。我說,這明明是個男人,怎么可能是女人啊。老支說,你就放心吧,我已經檢驗過了,絕對是個悶騷型的假小子。我說,你怎么檢驗的?老支說,你不要想歪了,我用的是眼睛,我們警察出身的人眼睛都是長著倒鉤的。老支轉身離開的時候向我眨了眨眼睛,說你們接上了頭,就好好聊聊吧。

  我就這么遇到了陳小甜。她個頭不高,不胖不瘦,皮膚比較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后腦勺上,像大公雞一樣扎著一根高高翹起的馬尾巴,如果不仔細看,尤其從背后看身材,很容易誤會成青春版的劉歡,如果朝著臉上多盯幾眼,粉嘟嘟的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當時正是夏末秋初,不過依然十分炎熱,陳小甜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短袖,上邊兩顆扣子開著,露出半個白生生的撲騰撲騰的胸脯。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根吊墜,不是什么玉佛,也不是金銀首飾,而是一把鎖,指頭蛋子大小,青銅的,銹蝕得十分厲害,像在古墓里埋了幾千年剛剛挖出來似的。從那以后,見到她的次數不多,但是都能看到這根吊墜形影不離地跟著她,有著某種意味很濃的象征,似乎緊緊地鎖著她的心事。

  陳小甜見到我,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的青銅鎖,像征求了它的允許似的,才笑瞇瞇地開了口,說我們是老鄉?我說,應該是的吧。她說,你是記者?我說,是呀。她說,你姓陳?我說,對呀。她說,我的媽呀,我們說不定還是親戚呢。我對于她的攀扯并不反感,因為在上海我也挺孤獨的,來上海這么多年了,沒有一個親戚不說,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真正的老鄉,何況還是一個女的。我說,這完全有可能,起碼三百年前是一家。她說,那我叫你叔叔吧。我說,免了,我也大不了你幾歲。她說,那我叫你大哥行嗎?我說,行啊,怎么不行。她說,陳大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說,什么忙,你說吧。她說,在里邊待了好多天,奶奶的,癮犯了。

  陳小甜回過頭指了指背后,我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了看,那邊有兩扇黑色的大鐵門,門邊掛了一塊牌子,上邊寫著“看守所”幾個大字。此時大鐵門發出哐當一聲,又有人被放了出來。我有些懷疑地說,你不會吸毒吧?如果是這樣,我可幫不了你。她又笑了笑說,不是吸毒,不過,癮來了,比吸毒難受多了。我說,你就痛快點吧。她說,前邊不遠有一家面館,你請我吃碗面就行。我說,就這?她說,對呀,那是一家陜西面館,油潑面呀羊肉泡饃呀,還是比較地道的。

  我是理解陳小甜的,記得自己剛來上海那陣子,蘭州拉面呀,上海蔥油拌面呀,江南陽春面呀,要么一股子堿味,要么放了太多醬油,要么放了糖甜不拉嘰的,根本吃不到純正的面條,所以心里空落落的。我笑了笑說,如果沒有別的非分之想,你就跟我走吧。

  陳小甜把我帶到了陜西面館,低頭看了一眼青銅鎖,選擇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給自己點了一碗羊肉泡饃、一個肉夾饃和一份涼皮,還要了一瓶陜西稠酒。她有些羞澀地說,我的飯量大。我說,你應該餓了。她粗枝大葉地掰著燒餅,把燒餅掰得像狗啃了似的,低著頭一邊掰一邊和我聊了起來。

  陳小甜說,你是陜西哪里人?我根據她的口音和隱隱約約的感受可以確定,她是我秦嶺山區的老鄉。我說,你是丹鳳縣的吧?她非常吃驚地說,對呀對呀,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說,我猜的。她說,上海幾千萬人,我以為沒有人知道地球上還有個丹鳳縣呢。我說,我也是丹鳳縣的,我家是庾家河鎮的,具體一點叫大廟村。她說,我的媽呀,我是武關鎮的,你們晚上倒掉的一盆洗腳水,第二天天亮就流到我家門口了,我小時候說不定還喝過你們的洗腳水呢。我說,哪有這么夸張啊,水走百步為凈,差不多有一百里吧。她說,我就是一個比喻,我是吃武關河的水長大的。

  我不得不承認,她讓我頓時感覺親切了起來。那個“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小鎮,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隨著一陣春天的驚雷慢慢就蘇醒了,從我內心深處爬了出來。

  我在學校里學的是畜牧獸醫專業,劁豬騸牛呀,養雞養鴨呀,看病下藥呀,自然都不在話下。在上學期間,每年暑假回家的時候,我就別著一把劁豬刀和一個小藥箱,幫著鄉親們劁劁豬,給牲口們看看病,因為手藝不錯,又是免費的,在方圓幾十里名氣比較大。四年后,我從學校畢業,按照當時的情況,要么被分配到鄉鎮的畜牧獸醫站,要么進入國營養雞場或者養豬場,結果是因為我會寫詩,就被神奇地分配到了武關鎮文化站,當了一名文化干事。

  八月底的那天,天氣特別的好,田野已經收完了莊稼,正在陸陸續續地種上小麥,田間地頭開出了一簇簇的野菊花。我收拾了兩床被褥,帶著兩大箱書,還有幾件衣服,坐上每天一趟的班車,興奮而好奇地前往武關鎮報到去了。

  武關鎮有一條不寬的彎曲的老街,鋪著油光發亮的青石板。鎮政府在街道的西頭,而文化站在街道的東頭。鎮政府分管后勤的米主任,看了看人事局的分配通知書,從墻上取下一串鑰匙,然后穿過窄窄長長的小鎮,把我帶到了文化站的門前。文化站是剛剛新蓋的,只有三間紅磚大瓦房,和周圍的民居沒有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四扇大門被漆成了赭紅色,而民居多是兩扇,漆成了綠色。

  米主任捅開了大門上的鎖,把鑰匙塞到我的手中。我走進去才發現,文化站除了一張木板床、一張書桌、三條長凳,還有直接堆在地上的幾百本書,書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之外就空空蕩蕩的了。我不惑地問,就這么簡陋?米主任說,對呀,你以為是皇宮大院嗎?我說,文化站就我一個人?米主任說,對啊,你既是站長,又是員工。我說,再沒有別人了嗎?米主任正要離開呢,回過頭笑了笑說,難不成再給你配個小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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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站背后就是靜靜流淌的武關河。第一天晚上,我茫然地坐在河邊,看著太陽慢慢落山,看著天慢慢變黑,一直坐到了半夜,也沒有感受到大詩人李涉在《再宿武關》里描寫過的那種美妙。

02

  陳小甜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十分滿足地抬起頭,忽然有些吃驚地盯著我問,你在武關什么地方工作過?我說,文化站。她說,我的媽呀,難怪剛剛看到你,總覺得挺熟悉的,你是不是叫陳小元?我說,對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說,你是武關鎮的大名人,我家就在文化站的對面!你到武關的時候,我剛剛上初中。

  我也非常吃驚,問她是不是叫陳小甜。她有些激動地說,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我說,當然知道,你媽每天都會大聲地吆喝,陳小甜上學啦,陳小甜吃飯啦,陳小甜睡覺啦,整個武關鎮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陳小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原來留著一頭長發,扎著一根馬尾巴,現在卻剃著一個光頭,如果在大街上遇見了,估計是認不出來的。我說,你和我恰恰相反,原來留著短發,像個假小子似的,如今卻扎起了馬尾巴,為什么變化這么大?她粉嘟嘟的臉上起了一層紅暈,有些羞澀地說,更沒有女人味了對吧?我說,我不懂什么是女人味,不過剛剛猛一看,以為你是個藝術家。

  陳小甜低頭瞄了一眼胸前的青銅鎖,然后笑瞇瞇地說,這都是被你害的!

  我說,被我害的?我怎么害的你?

  陳小甜說,我的窗子就對著文化站,每天放學回來寫作業的時候,從窗口就能看到你,我當時就想,這叔叔太酷了,我長大了就要扎這樣的頭發。我說,你扎馬尾巴就是學當年的我?她說,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我說,最主要的是什么?她說,你剛來那段時間,白天坐在武關河邊發呆,晚上關著門看書寫詩,后來架起一個高音喇叭,天天給大家播放歌曲。我說,你還記得我播放的是什么歌曲嗎?她說,當然記得,是遲志強的那盤《悔恨的淚》,有《鐵窗淚》《愁啊愁》《十不該》。我說,我吵著你學習了對吧?她說,恰恰相反,我喜歡那些歌曲,總是期待著黃昏,你每天黃昏就開始播放這些歌曲,我就是從那時候起喜歡音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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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昏黃地照射在窗外的墻上,如果不仔細辨別的話,根本無法分清這是上海的陽光還是秦嶺深處那個小鎮的陽光,更無法分清是過去的陽光還是現在的陽光。陳小甜把那把青銅鎖攥在手中輕輕地摩挲著,然后講起了有關黃昏有關那個小鎮的記憶。

  陳小甜當時剛剛上初一,開學不到一個月,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一陣歌聲傳來。不僅僅是音量,還有那種優美和憂傷,都是小鎮從來沒有過的,也和學校唱過的任何一首歌曲都不一樣。這些歌聲像一條條小魚兒,隨著剛剛昏暗下來的夜色,朝著自己游了過來,從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從每一個毛孔,鉆進了她青春萌動的身體,撕咬或者說是吻著她的骨頭和心。她發現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么深過,因為接觸了那隱隱的憂傷而輕輕地顫抖著。她循著歌聲朝前走,驚奇地發現這歌聲來自于文化站,而文化站就在她家的對面,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就能看到文化站的大門,以及那位新來的大叔投射在窗戶上的身影。

  從那天起,她一出門就盼望著早點回家,她對太陽的不緊不慢非常生氣,多么希望像踢皮球一樣踢上那么一腳,把它從東邊一下子踢到西邊。每天放學以后,她不再在外邊貪玩了,而是快速地回到家,把窗簾拉開一條縫,然后靜靜地坐在窗前,一邊做著作業,一邊把耳朵豎起來,把心弄得怦怦亂跳,直到那歌聲飄進她的房間。她開始靜靜地聽著而已,慢慢地就不由自主地記起了歌詞,慢慢地又跟隨著唱了起來。不過,她是不敢出聲的,只能在心里默唱,或者小聲地哼哼,只有在上學或者放學的路上,趁著沒人才會放聲地唱上那么幾句。

  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癡迷地愛上了音樂,或者說被放音樂的那個人吸引住了。秋天過去了,冬天過去了,春天和夏天也過去了,當又一個秋天來臨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名初三的學生了。大概是十月份的某一天吧,她像往常一樣急切地回到家,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但是那熟悉的歌聲不見了。她心想,文化站的大叔也許生病了,也許請假回家了,也許下鄉了,也許開會去了,也許有什么事情耽誤了,也許是收錄機壞了。在過去的日子里,歌聲曾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停過幾次,多則三五天,少則一兩天。但是這一次,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歌聲再也沒有響起來。沒有聽到歌聲,鄉親們很茫然,雞不愿意回窩,狗不愿意吠叫,整個小鎮恢復了往日的沉寂,像丟了魂一樣無精打采。

  那陣子,陳小甜放學回到家就不安地坐在房間里,把窗簾拉開一條縫,甚至把窗戶干脆打開,靜靜地盯著對面,那只高音喇叭還在屋檐下掛著,一群麻雀還在屋頂上飛來飛去,但是文化站的門一直關著,那扇窗戶一直黑著。有幾次,她實在忍不住了,裝作追趕一只貓的樣子,跑到文化站那邊,偷偷地透過門縫朝里探望,但是文化站里已經空空蕩蕩的了。她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她媽打聽消息,才知道那位大叔不會再回來了。她傷心地問,是調走了嗎?她媽說,聽說是辭職了。她震驚地說,辭職去哪里了呀?她媽說,我怎么知道啊,應該去縣城了吧。

  陳小甜那時候已經擁有了一臺熊貓牌收錄機,開始放在學校里,后來提回了家偷偷地藏在床下邊,自從知道那位大叔再也不會回來以后,每到黃昏的時候她就把收錄機拿出來,躲在被窩里小聲地播放著。有一次,她正在被窩里聽歌呢,她媽突然推門而入,問她在干什么。她已經聽得入迷,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歌里還是歌外,就隨口回答,我在聽歌呢。她媽一把掀開被子,發現她懷里正抱著收錄機。收錄機正在播放著遲志強的那首《十不該》——

  一不該呀二不該

  你不該偷偷摸摸把我來愛

  偷偷摸摸愛我也沒有關系呀

  你不該跑到我的家中來

  ……

  她媽說,你個臭丫頭!你偷我的高壓鍋換了一臺收錄機,不用來學英語,怎么放這些流氓歌曲???她說,以前文化站天天放,怎么會是流氓歌曲呢?她媽說,偷偷摸摸地愛,不是流氓是什么?你一個中學生,懂什么叫愛嗎?她說,你懂,你告訴我呀。她媽很生氣,奪過收錄機說,我把它扔到武關河里喂娃娃魚去!她說,那我就跟著一起跳進武關河。她媽更生氣了,說你都初三了,明年就要考學了,到時候考不上的話,只能回家種地了。她說,考不上就考不上,反正我也不想上學。她媽說,我的老祖宗,那你想干什么???她說,我想唱歌。她媽說,唱歌能當飯吃嗎?她說,怎么不能當飯吃?文化站的那個大叔,放放歌就能領工資。她媽說,那得先考上學啊,考不上學,你死路一條,要么喝西北風,要么回家種地!她說,種地就種地,一邊種地一邊唱歌,多開心呀。

  她媽被氣得發抖,說你個不懂事的丫頭,你以為種地有那么輕松嗎?而且在大山里邊,你唱給誰聽???她說,我唱給地里的莊稼聽,唱給莊稼地的兔子聽,莊稼和兔子不聽,我就唱給自己聽。她媽說,那等于白白養你這么大,還不如養一頭豬呢。她說,你如果喜歡,我就專門唱給你聽,你每天忙完了,我就像文化站的喇叭一樣,給你唱一首歌解解乏。她媽說,我享受不起!你有本事,哪一天站上舞臺,唱給全世界的人聽。她鉆進她媽的懷里撒了一個嬌,說媽你就放心吧,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從收錄機里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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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三畢業的那年夏天,陳小甜像預料的那樣落榜了,沒有考上中專,也沒有考上高中,按照她媽的意思,再去職業中學上幾年,廚師,養殖業,衛生保健,學點技術以后混口飯吃,但是被她拒絕了。秋天的時候,她收拾了行李,又問她媽要了一些盤纏,就一步不回地離開了小鎮。她剛到縣城的時候,迷茫得像一只蝴蝶,只覺得未來的生活很美,卻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應該向哪里去。

  陳小甜找到了縣文化局,本來想問問那位大叔的下落,但是吞吞吐吐了半天不好意思開口,最后啪嗒啪嗒地流著眼淚說,我想唱歌。文化局一位大伯說,你想當歌手,那得去歌舞團。她就問,哪里有歌舞團???大伯說,據我所知,縣上沒有,西安應該有,北京啊上海啊,大城市肯定會有。有一天,陳小甜無意中遇到了一位在縣師范學校上學的同學,說他們學校有一位音樂老師,姓陳,非常厲害,在省上歌唱比賽中獲了不少獎。陳小甜眼睛一亮,籠罩在心頭的迷茫一掃而光,就纏著同學帶她去見見這位老師,說她想跟著老師學學音樂。又一天下午,同學把她帶到了學校,指著操場上一位正在打籃球的老師說,就是他,帶著四個班的音樂課,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

  夕陽血紅血紅地照著,這位音樂老師砰砰地拍打著籃球,像砰砰地拍打著一顆剛剛掏出來的心臟。陳小甜第一眼看到這位老師的時候,真是驚喜萬分,一頭長發,國字臉,個子不高,身體微胖,也姓陳。她從來不敢正眼看文化站的那位大叔,所以她幾乎不知道他具體的樣子,但是憑著感覺,就是他。她心想,如果真是自己暗暗尋找的他多好啊,但是很快被同學殘酷地否定了,因為這位音樂老師,姓程,不姓陳,根本不叫陳小元,而且已經三十多歲了。

  縣師范學校位于城西五公里,隔著一條丹江河就是有名的商山,秦朝末年四大博士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就隱居于此,后人稱為商山四皓,留下一曲《采芝歌》。雖然不是那位大叔,陳小甜還是決定留在師范學校,于是在隔壁的村子里租了一間民房安頓了下來,又在學校的食堂找了一份打雜洗碗的工作,然后天天像學生一樣早早地就來到學校,在食堂干完活就去聽程老師的音樂課。

  陳小甜是坐在窗子外邊聽的,有一次外邊下起了零星的小雪,程老師走到窗子邊問,你是哪個班的學生,我怎么不認識你?她支支吾吾地說,我呀,是食堂里的,就想聽聽你的課。程老師說,外邊那么冷,你就進來聽吧。從那天起,她就像模像樣地坐進了教室。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是學校的學生,只是一個音樂愛好者,但是和其他學生也就沒有什么差別。相反,她對音樂的癡迷,還得到了程老師格外的關照。程老師除了課堂上教授的內容以外,還給她開起了小灶,教音樂歷史,教各種唱法,教如何記譜,手把手地教她彈吉他,而且她的那把吉他還是程老師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

  程老師和老婆異地分居,每到周末的時候要回家,就把自己房間的鑰匙交給陳小甜,讓她住在自己的房間里。程老師的房間有不少樂器,也有各種各樣的書籍,窗子外邊就是學校的花園,花園里有綠油油的草坪,像個天然的歌劇院,那種氛圍簡直是太好了。她可以安安靜靜地學習音樂一直到夜深人靜,在早晨太陽剛剛出來的時候,就可以站在樹林子圍著的草坪上,迎著第一道陽光練嗓子。

  這樣的美好時光維持到了第二年暑假前夕,具體地說是端午節的時候,學校舉辦了一場端午晚會,在程老師的支持下,她加入了一年級的合唱團,上臺唱了兩首歌曲,其中一首是《讓我們蕩起雙槳》。她雖然站在最后一排,露出了半張臉,而且半張臉是模糊的,但畢竟是上了舞臺,所以她激動極了。晚會結束以后,她就央求程老師,看能不能加入合唱團,如果這樣的話,上臺演出的機會就多了,不僅可以在學校唱,可以進縣城的劇院唱,還有機會去省里參加比賽。她是這樣想的,如果能參加合唱團,不僅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見到很多世面,交到不少朋友,上電視的機會也有了,哪一天一不小心就從電視里冒出來了,這樣她對她媽的承諾也就兌現了。

  十分可惜的是,程老師剛剛答應她不久,大約晚上十點多吧,她正在跟著程老師學吉他呢,房門被撞開了。是程老師的老婆,一個干瘦高挑的女人,像一根竹竿一樣,見了她,像竹竿子打核桃,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來就是一陣敲打,然后站在門外的操場上,像高音喇叭一樣,長一聲短一聲地大罵。罵完了,罵累了,竹竿又砰砰地敲開了校長的門,一屁股坐在校長面前的地板上說,校長啊,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

  陳小甜離開學校不幾天就是暑假,她本應該回家一趟,家里早就捎來了信,說她媽病了。她心想,她媽生病不過是借口而已,恐怕是出了這種不清不白的事情,風言風語已經傳到了她媽的耳朵里。她情緒低落極了,根本沒有臉面回家,就天天鉆進對面的商山,采商芝,追野鳥,累了就坐在半山腰,茫然地看著藍天白云,又哭又笑地彈著吉他唱著歌,直到黃昏的時候才下山。放暑假后的十幾天,家里派人找到了出租屋,告訴她說,你媽病情危重,你趕緊動身吧,不然就再也見不到了。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爬上傍晚的那趟班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她媽躺在床上,眼睛像缺電的手電筒,恍恍惚惚地盯著門口,直到看到她的影子,才閃過了一絲光亮。

  陳小甜抓住她媽的手哭著說,媽,我對不起你。她媽有力無力地說,我們小甜出息了,聽說你會彈吉他了。她說,媽,等你好起來了,我專門彈給你聽。她媽說,你還參加了合唱團。她說,媽,那只是露了個臉。她媽說,你的老師是文化站的陳叔叔嗎?她說,不是,我沒有找到他,估計他去了南方……她媽的眼睛像徹底斷電的光束,嘴角輕輕地蠕動了幾下,也可以說是抽搐了幾下,運用最后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話:我想聽你唱歌……說完這句話,她媽就斷了最后一口氣。

  那天晚上,陳小甜坐在她媽的身邊,唱完了自己會唱的任何一首歌,不過唱得最多的還是遲志強的歌,她覺得這幾首歌是她媽熟悉的,也是自己唱得最好的。十分遺憾的是,她沒有把吉他帶回來,所有的歌都是清唱的。她開始唱得無限的悔恨,唱著唱著就充滿了欣慰,因為她媽是支持她唱歌的。陳小甜安葬好她媽之后,才發現那臺熊貓牌收錄機擺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上邊蓋著一塊紅布,聽鄰居們說,她媽每天都會擦著收錄機,盯著收錄機發呆,尤其是生病以后,天天都會打開收錄機收聽節目,她說自己的閨女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從收錄機里冒出來。

  陳小甜在老家又待了一陣子,因為已經了無牽掛了,就把家里的莊稼全部托付給了一位舅舅,唯一帶走的就是這臺熊貓牌收錄機和那盤磁帶,然后鎖上門再次離開了小鎮。臨行之前,她專門去了庾家河鎮,打聽了一下文化站那位大叔的家,可惜大叔家的門鎖著,從鄰居口中得到消息,他果然去了南方,剩下一位年邁的父親常年住在姐姐家里。所以,她這一次沒有選擇向西而去,而是選擇順著武關河一路南下。她首先到了武漢,然后就拐去了長沙,因為那陣子《超級女聲》十分火爆。再然后又在南京待了幾年,直到前幾年糊里糊涂地來到了上海,報名參加了一些選秀節目,但是每次都非常遺憾地落選了。

  陳小甜太喜歡唱歌了,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被更多的人聽見,而且希望自己的聲音從收錄機里冒出來。等到收錄機慢慢被電視機所取代的時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登上電視,最好還是以合唱團的方式。那次在學校合唱團的經歷,讓她感受到了合唱與獨唱是不一樣的。她喜歡獨唱里的自由和相伴而生的孤獨感,她更喜歡合唱里的溫暖和彼此的照應,還有某種心靈的共振。

  她想登上電視的最大目的,是希望實現母親生前的遺愿,雖然她媽已經去世了,但她相信她媽總是站在天堂邊緣看著她,等著她從收錄機或者電視機里冒出來。其實,她的心底還藏著另一個愿望,希望另一個人看到歌唱的她,這個人自然就是文化站的那位大叔了。

07

  陳小甜離開老家的線路與我幾乎一致,先去北山打聽了一下我的消息,然后折回武關,開始順著武關河一直朝下,首先在武漢的一家陜西面館當了幾年的服務員,這家面館的特色食品叫“一根面”,滿滿一碗面只有一根,所以也叫“長壽面”。廚師現場扯面,現場煮面,面條在空中舞來舞去,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一會兒飛到你的嘴邊,一會兒游到你的耳邊,可謂是風情萬種、媚態叢生,逗得客人們又驚又乍、嘻嘻哈哈。廚師在扯面的時候,就由陳小甜在那里唱歌,她本來唱著遲志強的《鐵窗淚》,但是前來吃面的人多數是過生日的,想討一個好彩頭,所以被老板給罵了幾次,逼著她改唱陜北民歌,比如《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她后來煩了膩了,覺得與自己的愿望距離太遠,就去了一趟長沙,因為長沙有很多的選秀節目,或者說是選秀節目的發源地;再后來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南京,在一家制衣廠當了工人,之所以來這里打工,并不是因為制衣廠里穿衣服不要錢,也不是在這里賺得多,而是制衣廠招工的時候,聽說廠里有一個工會,工會組織了一個叫“流水線”的女工合唱團,業余時間大家自娛自樂地唱唱歌。

  最后,陳小甜就來到了上海。她來上海比較含蓄的原因,是那位文化站的大叔很有可能在上海。最直接的第一個原因,是宿舍里有個四川女工在上海待過幾年說上海是出大明星的地方,很早以前就出過一個周璇,她唱的《夜上?!房捎忻?,還有一個不知道名字,她唱了一首《玫瑰玫瑰我愛你》。女工說著,就哼了起來——

  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濃

  長夏開在荊棘里

  ……

  陳小甜聽了這首歌,覺得特別有味道,于是打定主意要到上??纯?。她剛到上海的時候,本想著能找一份與音樂有關的工作,但是每次去應聘,人家問她是什么文憑,她說我初中畢業。人家問她有什么特長,她說我會唱歌,還會彈彈吉他。那時候招工的多數是工廠和飯店,人家聽她唱了一首遲志強的《鐵窗淚》,就告訴她可以去地鐵賣唱。她問什么是賣唱,人家告訴她,賣唱和賣花一樣,找個地方坐下來,唱唱歌就行,類似于乞丐,但是與乞丐有本質的差別,乞丐是不勞而獲,賣唱是憑一技之長吃飯。

  當時正值秋末冬初,她覺得這個建議挺好的,反正自己喜歡唱歌,順便還能賺取一點生活費。她抱著吉他坐在靜安寺下邊的地鐵口,從早到晚起勁地唱著,開始感覺挺辛苦的,不過每天也有不少的收入。就這么唱了幾個月,她慢慢地發現,賣唱與賣花完全不同,花是有香味的,花也是有顏色的,賣花賣的是美麗,而自己賣唱,人家根本不在乎你唱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你唱得好壞,你賣的其實是生活的慘狀,人家買的是對你的同情和憐憫。尤其從靜安寺這一站進出的,很多是前往靜安寺敬香來的,對她是一種積德行善的施舍。后來,每次聽到硬幣落在地上,看到硬幣在地上滾動,她的心里就特別難受。她唱歌為了什么?不就為了站在舞臺上,接受聽眾的膜拜嗎?不就為了別人的尊重嗎?她來上海干什么?不就為了尋找機會嗎?不就為了能遇到那個人嗎?不就為了有一天能從電視里冒出來嗎?如今卻遭到了人家的誤解和歧視,以為自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乞丐,或者是一個患有殘疾的弱者,這明顯不是自己的初衷。

  她無意中遇到了一個在菜市場擺攤的阿姨,說你又不缺胳膊斷腿,還不如跟著我賣菜好了。她聽從了建議,幫阿姨賣了半年的菜,然后買了一輛平板三輪車自己單干,每天早晨從江橋蔬菜批發市場批發一車蔬菜大白菜呀,土豆呀,蘿卜呀,當起了走街串巷的菜販子。再后來發現賣菜不劃算,不僅利潤低,而且從早到晚太辛苦,干脆專門販賣起了豬肉。她很快就成了一個嫻熟的肉販子,從屠宰場批發一車豬肉,快的話上午十點前,慢的話中午十二點,全部就會銷售一空。她每天賣完了肉,吃過了午飯就換上一身衣服,簡單地梳妝打扮一下,背著吉他,騎著三輪車,游走在上海的各個角落,比如開放式公園呀,大橋下呀,蘇州河邊呀,黃浦江畔呀,甚至還會跑到郊區,比如松江的佘山啊,青浦的淀山湖啊,寶山的長江口和寶楊碼頭啊,凡是風景優美而安靜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她跑遍了。她跑到這些地方,主要不是為了看風景,一是這里人多,說不定哪一天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二是把這些地方當成舞臺盡情地唱歌。

  有好幾次,游人被她的歌聲迷住了,說你唱得這么好,去參加電視臺選秀節目,保證能夠拿到冠軍。她確實參加過各種各樣的選秀,開始也試唱了那么幾次,每次在初選的時候就被刷了下來。后來報名參加了幾次東方衛視的達人秀,人家聽她唱完歌,都會問她,有沒有什么絕活或者離奇的經歷?比如曾經有一個無臂小伙子,用雙腳彈了一曲鋼琴名曲,激勵了無數的人;比如曾經有一個千萬富翁,由于生意破產,一夜白了頭,上臺唱了一首《從頭再來》令無數人為之落淚。她心想,她媽臨終前的遺言,文化站那位大叔播放的歌曲、隨便講出來也許就能打動很多人,但是覺得這無異于出賣了自己的情感,所以還是搖搖頭,說自己就是一個平平凡凡的音樂愛好者而已。

  她笑著告訴喜歡她的游人,還冠軍呢,連上臺的機會都沒有。游人就說,那是因為人家有潛規則,你可以去娛樂城試試。她果然去了一次娛樂城,人家一樣不允許她唱遲志強的歌,而且讓她登臺的時候必須穿著比基尼。她很生氣地說,我是來唱歌的,又不是來賣身的。她一首歌沒有唱呢,就逃了出去。有人就挖苦她,說你可以去提籃橋,那里有一個新岸合唱團。

  她那時候以為提籃橋是一家歌舞團,就花費好幾天時間新學了一首歌,在某一天的下午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背著吉他找到了提籃橋的大門前??创箝T的那種氣勢,她真被嚇了一跳,毫無疑問就是高檔的歌舞團,不然不會位于如此的黃金地段。她剛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保安給攔住了,問她是干什么的。她說,我是來應聘的。保安說,你找工作跑錯了地方,這是關犯人的地方。她說,關犯人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保安說,哎呀,就是監獄。她說,有個新岸合唱團在里邊對不對?保安說,是啊,這個合唱團是犯人們組成的。

  她很吃驚,她沒有想到提籃橋是一座監獄,也沒有想到這個名氣很大的合唱團成員竟然都是犯人。但是她依然高興地說,那就對了,你放我進去行嗎?保安說,你是犯人的親屬對吧?今天晚上這里有演出,你想來看演出對不對?她說,對呀對呀。保安說,即使是犯人親屬,也不是隨便進的,你得先去辦手續。她說,是賣票對嗎?保安說,你以為這是大劇院嗎?我已經說過了,這里是監獄,只有三種人有資格進去,一是警察,二是犯人,三是犯人的親屬,你能沾上哪一邊?她說,我是犯人的親屬。保安說,我已經說了,犯人的親屬得去后邊辦手續,但是今天探監的時間已經過了。

  她腦子一轉,說我也是犯人。保安說,你是犯人?她說,對呀。保安說,你犯了什么罪?她說,我啊,我是小偷,你快點把我抓進去。保安說,你是不是犯人我說了不算啊。她說,你說了不算誰說了算?保安說,警察說了算。她說,你不是警察嗎?保安說,我都被你繞糊涂了,你要想進去,很簡單,就讓警察把你抓起來。她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最后只好坐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發呆。很快就天黑了,果然聽到了一場演出,尤其有一個合唱節目,唱的是一首《人生新岸》,顯得非常凄美。

  陳小甜說,我們前邊的這條路是長陽路140號原來叫華德路117號,原來是執行死刑的殺場,現在是提籃橋監獄的新岸禮堂,是新岸合唱團正在演出的地方。我恍然大悟地問,這就是你偷手機的真正目的?你偷手機就是為了進提籃橋監獄?她說,對呀對呀,這就是我最向往的天堂。我說,你想進去給犯人唱歌?唱遲志強的歌?她說,我主要是想加入他們的新岸合唱團……她突然盯著我的眼睛說,你不是記者嗎?你再幫我一次好嗎?你幫我聯系一下提籃橋監獄,讓他們直接把我抓進去算了。

  幾陣涼風吹過,云就消散了一些,中秋的圓月在霓虹艷影的照射中,仍然是模糊而暗淡的。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她偷手機不是貪玩,不是一種游戲,更不是精神上有問題,而是想進入新岸合唱團唱歌。陳小甜說,晚會馬上就結束了,最后的合唱就是《人生新岸》,你安靜地聽聽看吧。她正說著,果然有一首歌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歌聲低沉而微弱,被風輕輕一吹,就吹散了。我說,聽不清啊。她說,我唱給你聽吧。

  陳小甜就跟著清唱了起來——

  往事歷歷心上剪破天光

  那么夢幻,那么癡狂

  歲月無法回望聽北風激蕩

  多少選擇,多少無常

  淚水肆意飛揚真愛無疆

  也曾高歌,也曾彷徨

  悔恨刻在胸膛痛放在一旁

  幾許歡欣,幾許感傷

  ……

  陳小甜唱完了歌,一時陷入了沉默。我不用去看就明白,此時的她已經淚流滿面,而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同樣作為一名為紀念青春而漂泊的人,孤獨已經浸入了我的骨髓,但是我知道,她向我講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這個中了青春魔咒的音樂愛好者,從離開小鎮求學,從她媽留下遺囑去世,從飯店服務員到流水線工人,從地鐵賣唱姑娘到蹬三輪車的肉販子,再到一名精神病患者一樣的或者像玩游戲一樣的小偷,這么多年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內心經受過的迷茫、絕望、掙扎、彷徨和痛苦、糾結、無奈、悲傷,有誰能夠理解一二呢?又有誰給予一點安慰呢?

  我說,真好聽,你怎么會唱???陳小甜說,我來聽過幾次,聽得不太清楚,有些詞是根據自己的想法填補進去的。我說,你的本事真大呀。她很高興地說,當然了,誰讓我是陳如是??!

  所謂的晚會很快就散場了,陳小甜依然不想離開,而是朝著另一邊轉過身,看著黃浦江里的波光艷影。在離開樓頂的時候,我們又在監獄門口轉了轉,與不遠處的外灘相比,這里顯得十分昏暗而清冷,甚至有一些陰森恐怖,但是黑色的大門無比威武,像一張畫一樣被鑲嵌在古銅色的門樓中,那歲月久遠的斑駁的墻壁,與外灘的色調是一致的,有了人們常說的包漿一樣的光澤,如果不是旁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還真以為是什么神秘城堡或者皇宮大院呢。

  我是第一次近距離地打量著這座監獄,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陳小甜的出租屋,那些石庫門老房子,零亂,灰暗,低矮,狹窄,擁擠,偏僻,與眼前比較一下,簡直太讓人沮喪了。我無法想象,被關在這里的罪犯會是一種什么心情。我就老實交代吧,別說是陳小甜了,也別說她出于什么目的,反正我真有了進去的沖動。

  陳小甜摸了摸很有質感的墻壁問,你也想進去了對吧?我說,也許吧,不過我的目的不是為了唱歌。她說,那你想干什么?我說,我想看看里邊的窗子、里邊的樹和草,最想看的是犯人的表情。她說,你就不想聽聽他們唱的歌嗎?我說,我還是想聽你唱的歌……她愣了一下,感動地說,謝謝大哥,你知道嗎?只有犯人的親屬才有資格在里邊當聽眾。她說完這句話,羞羞答答地盯著我。我能看到她的目光里,包含著一個女人所有的光芒和柔情。她說,我們之間怎么辦?我說,什么怎么辦?她猶豫了一下,突然轉過身抱住了我,然后用她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唇……

節選自陳倉《合唱團》

  

作家簡介: 

  陳倉,陜西丹鳳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第二期“陜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劃”入選作家。出版有詩集《流浪無罪》《詩上?!贰栋拈T》,四千行長詩《醒神》,千行長詩《天鵝頌》,八卷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長篇小說《后土寺》《止痛藥》,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中篇小說集《地下三尺》《再見白素貞》,散文集《月光不是光》等。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北京文學獎、廣西文學獎、第二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三屆中國星星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好小說(排行榜)等各類文學獎項三十余次。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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