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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春:在麥子的生命中輪回

文章來源:張永春發表時間:2023-09-07

  我站在麥田邊,掐幾根麥穗,在手心里揉搓,像小時候父親教我的那樣,吹去糠皮,將麥粒倒進嘴里慢慢咀嚼。那種帶著陽光味道的麥香一下子就將父親帶回到我跟前。

  天藍得純粹,讓人覺得不真實,如同顛倒過來的一片汪洋,深不見底,帶著一種強烈壓迫感。幾朵浮云猶如大海上白色的浪花,似乎從海面上泛起后就被暫時定格在那里。穹蒼下是青綠的麥田,一直延伸到天盡頭,與那片汪洋連成一體,就像我小時候在美術課上涂抹的一幅蠟筆畫,色彩明快,但稍顯單調。

  父親在麥田里勞作,身后田壟上,整齊擺列著一堆堆連根拔起的野草,像是父親在麥田里寫下一連串省略號。父親脫掉浸著汗水的黑色夾襖,順手放在其中,遠遠看去有點突兀,以為是不慎點錯的一個逗點。他盡量壓低身子,右腿半跪著,左手撐地,右手使勁去夠前面一叢麥瓶草。此時他像是在用一種奇怪姿勢向大地跪拜,或者說向天禱告。農人們都知道,小麥收成好壞,除了辛勤耕耘,還得仰仗天地恩賜。此時,一朵白云的影子恰好降落在他身上,給父親被汗水浸透的寬闊后背帶來一絲清涼,那應該是上蒼對他虔誠祈禱的最快回應。

  父親要抓住雨水到驚蟄這段時間,趕在麥苗返青前清理掉地里的雜草。若過了春分,小麥開始拔節,除草容易弄斷麥子,父親不會允許那種事情出現。

  麥瓶草剛開出紫紅色瓶形花朵,薺草倒三角形的種子還沒成熟,早出晚歸的父親終于將它們和其他草一起清除完。父親在地頭直起腰,眼前一片青綠在他心里仿佛成了糧倉里冒尖的一堆小麥,那堆小麥映著他的臉,于是,他的皮膚染上了小麥色。

  麥子拔節時,一天躥高一截,影子落在父親滿懷期待的眼里。父親每天都要去地里,生怕錯過陪伴麥子成長的重要時刻。記得我離家上學時,因為路遠住校,一直從家里帶饅頭咸菜充饑。父親說我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能缺營養,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從家里背幾十斤麥子,到學校換成飯票給我改善伙食。有一次父親到鎮上賣完麥子,帶我去集市上買了一件藍灰色夾克,那件衣服有些大,松松垮垮的,罩著我瘦小的身體。父親說大點好,可以多穿幾年。那件夾克是父親一生買過的唯一一件衣服,我的確穿了好多年。那時的麥子,于我而言,是一日三餐,是吃穿用度,它們供給了我身體成長的養分,陪我走過了中學六年的求學生涯。

  谷雨后不久,麥子齊穗,隨后幾天進入揚花期。按理說這幾天麥子不需要怎么管理,可父親反而比平時去麥田里次數更多。那幾天父親從地里回來給我們講,小麥開花和其他植物不一樣,先從麥穗中間開始,然后是上半截,最后才是下半部分。第一天回來,父親說小麥開始揚花了。第二天,他說花是淡黃色的。第三天父親最高興,說花基本上開過了。年少時,父親也曾教我觀察小麥開花,但我對父親的話不以為然,一片麥田那么大,小麥花那么小,哪棵麥子開沒開花哪能看得清楚。長大后我才知道,小麥揚花期總共只有兩三天,每朵花開放時間也只有不到半個小時,但這半小時,卻決定了一茬小麥的收成。如果不巧遇上陰雨天,當年小麥多半會減產。難怪父親每年那幾天就特別上心。

  揚花過后三五天進入小麥灌漿期,一個月左右之后,小麥就成熟了。父親說,他小時候,豐收在望首先代表著青黃不接,其次才意味著有個好收成。那時一到春夏之交,家家戶戶幾乎都沒剩下多少余糧,只能靠野菜和少量糧食維持到新一茬麥子收割。有一年這個時節,家里來了重要客人。晚飯時,母親用家里僅剩的一點小麥粉做了一碗湯面。當她端著那碗面剛走到客人跟前,一只甲殼蟲不偏不倚飛進碗里,母親一著急,假裝飯碗燙手,趁著雙手輪換著靠近嘴去吹氣的功夫,迅速將那只蟲子塞進自己嘴里。父親說幸虧當時點的是煤油燈,燈光灰暗,來人沒看清母親的舉動。

  芒種剛過,父親就從晾房里拿出幾把鐮刀,清水和磨刀石也早早準備好了。父親蹲在地上,嚓嚓地磨上一陣,鐵銹遇水后的腥味彌漫開來。父親不時用拇指輕輕試探著刀口,直到刀刃達到他想要的鋒利程度。

  杜鵑鳥剛發出第一聲鳴叫,父親的鐮刀劃斷麥稈,發出嗶嗶啵啵的清脆聲響,像是對遠處那聲聲“算黃算割”啼血般哀鳴的安撫。父親遠遠地將我甩在身后,他直起身,熟練地將兩把麥穗交叉擰綁在一起,就成了一根麥腰子,然后彎腰用鐮刀將割倒的麥子向腳跟前一攏,右腳順勢一抬,腳下那堆麥子就整齊穩當地放在麥腰子上。他右腿半跪在麥子上,雙手抓起麥腰子兩頭用力一擰一別,一堆麥子就捆好了。這套動作我也會,只是不像父親做起來那樣行云流水。

  一捆捆麥子站在田里,如列隊等待檢閱的士兵站在天地間,在年少的我眼里,父親就是帶領那群士兵的大將軍。我喜歡看父親做農活時專注的樣子,他動作麻利,絕不拖泥帶水。汗珠帶著夕陽的余暉,從他額頭慢慢滾下,滑過他黝黑硬朗的側臉,在黑黑的胡茬上稍作停留,最后將夕陽摔碎在泥土里。父親的影子,也隨著那顆汗珠,一起落到了大地深處。

  2000年6月,父親因病去世,那時麥子才收完不久。父親這時候離開,冥冥之中像是一種巧合。父親走完了一生,如同他收割的那些麥子一樣完成了一個輪回。

  自從父親走后,麥子又經過了二十二場生命的輪回。在這二十多年里,我從剛入社會的青年到后來成家立業,為人夫,為人父,以至如今將近知命之年,我像父親當年一樣,也正在經歷自己的人生循環。

  去年農忙過后回家,見家里放著十幾袋麥秸,一看就是經過了碌碡反復碾軋,每一根都扁扁的,泛著金燦燦的光。自從有了收割機,麥秸不需要碾軋,這種扁扁軟軟的麥草就很少見。我問母親收拾這么多麥草做什么,母親說專門向別人要來,為她去世后準備的。

  我們老家有個風俗,叫暖喪,親人去世后,會在棺材周圍鋪上厚厚的麥草,晚輩們或跪或坐在上面,晚上睡覺也躺在麥草上,陪親人最后一段時光。

  碾軋過的麥秸非常柔軟,也叫麥草,小時候我經常幫父親用鍘刀把麥草鍘成一寸來長,拌上麩皮用來飼養牲口。

  那時麥子全靠人工收割,然后扎成捆運到麥場上,經太陽暴曬幾天,徹底除去多余水分。這幾天里,孩子們負責看護麥子。我們用麥捆搭成小窩棚,白天用來乘涼,夜晚就睡在里面。透過麥垛間的縫隙,滿天繁星像是被誰灑上夜空的麥粒,一顆一顆,金光閃閃。偶爾有流星劃過,璀璨,靜寂無聲。大人們說,看見流星,就預示著世上有一個人死去。這么說來,一顆流星飛走,就是一粒麥子留給人世間最后的記憶。

  父親去世那天,我只顧傷心,忘了抬頭仰望星空,不知是否也有一顆流星因為父親的離開而隕落,不知那一粒代表父親的麥子在這個輪回結束時是否也曾耀眼奪目。我的心隨著那流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身體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小,如一粒麥子跌向大地。眼皮終于耷拉下來,于是在干焦濃郁的麥香中沉沉睡去。夢里的自己,似一粒麥子正向泥土深處扎根。那一夜,我終于回歸了自然。第二天清晨,從麥垛中探出頭,恍惚中,我覺得自己是一株剛發芽的麥子,正在晨光沐浴中蘇醒。

  當麥粒從麥稈上脫落,麥稈被壓扁,我們的小窩棚也如違章建筑般被徹底拆除,但看護工作還得繼續到麥子顆粒歸倉后。這時我們就會在剛壘起的麥草垛里掏出一個洞,晚上鉆進去,過幾天原始人的穴居生活。麥草軟軟的,像躺在厚厚的云朵里。身子包裹在新鮮麥草的清香里,麥草不斷將白天吸收的陽光發散出來,現在回想起來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溫暖。

  父親去世時,他的棺槨停放在麥草上,如一艘飄浮在麥浪上的小船將載著父親去往另一個世界。我們做子女的跪坐在麥草里,日夜圍在他身旁,盡力延長待在父親身邊的時間。父親辛苦了一輩子,生病后一直忍痛堅持到我這個最小的兒子大學畢業才離開。他沒享過幾天福,如果說一個人一生要吃三分苦,父親真的是吃了十分。父親下葬后,接連七個夜晚,我和大哥將那些落滿淚水的麥草分批拿到父親那座新隆起的墳頭旁燒掉,那代表我們送別父親一程又一程。麥草燃燒過的火星在夜風中忽明忽暗,像滿天星星一眨一眨,可我再也找不到代表父親的那一顆。

  父母在田地里辛勤勞作了大半生,對麥子的感情有多深,也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與麥子打了一輩子交道,在這一世輪回的最后一刻,能躺在一片麥秸里,也許就是最大的幸福吧。

  今年麥子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趕上連續幾周的大雨。給母親打電話問起地里的麥子,母親不住嘆氣,說早熟的麥穗發了芽,晚熟的又發了霉,是多年不遇的天災。

  從母親絮絮叨叨中,我能明顯感受到她心里的難受,那是一個莊稼人眼睜睜看著一年辛苦付諸東流的無奈和痛惜。經歷過饑荒和年饉的母親,同父親一樣視糧食如生命。每年家里晾曬麥子,場邊散落的麥粒,母親都會一顆顆撿起來,邊撿邊嘮叨,這麥子收回來不容易,播種、澆水、施肥、打藥、收割,要經過多少遍手才得到這一粒麥子,可不敢浪費了。如果放在前多年,麥子要人工收割回來,在打麥場上晾曬干后,用碌碡碾壓出麥粒,等有風時再揚去糠皮,才能得到黃澄澄的麥粒。那時母親還會在前面那幾組詞后再加上攤場、碾場、脫粒、揚場等短語。母親說這些話時,不像在說一粒麥子的種植和收獲,更像在描述一個人歷盡磨難的一生。

  農業機械化的推廣,省去了種收麥子很多步驟,也縮短了母親的嘮叨,但母親對麥子的感情卻一點沒有變。她如今八十多歲,還會拄著拐棍,不顧我們阻攔,彎腰去撿地上那幾顆麥粒。也許是以前餓怕了,父親在世時,曾幾次三番要求在家種地的大哥,儲存的麥子必須最少夠全家人吃三年才可以。對父母來說,糧食和命是一樣的。民以食為天,在老百姓眼里,凡是關系到糧食的事就比天還大。

  麥子一年一年的生長,也目睹著一代代農人們辛苦勞作的情形,亦見證著農村日新月異的變化。不遠處,幾臺收割機正轟隆隆地在麥田里穿梭,麥子如金色瀑布從出倉口傾瀉而下。

  我轉過頭,似乎看到父親與我并肩站立,他目光專注地望著那幾臺忙碌的收割機,一臉欣慰。而我,兩眼早已模糊。

 ?。ㄗ髡吆喗椋簭堄来?,陜西臨潼人,楊凌示范區作協會員。作品見于《西安日報》《陜西工人報》《甘孜日報》《楊凌文苑》等報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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