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窗外有兩棵核桃樹,相距二三米,碗口粗細,好像一對孿生姐妹。
這是堂姐家的樹。堂姐與我父母的年齡相仿。她在我這般大小的時候,從野外移栽了這兩棵核桃樹。
每天,我一睜開眼便看見她們,她們永遠比我勤快——早早地醒來,見了我就招手問好。
我想我已經長大了。父親蹲在核桃樹上為我綁秋千,很粗的麻繩,吊著一塊木板,我坐上去,晃晃悠悠,被父親輕輕送上了天空,快樂得暈了頭。仿佛把蜜罐子搖醒了,無數的泡泡跑了出來,追逐跳耍,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美麗耀眼。一切似乎都變得五光十色,就像我喜歡父親為我做的秋千架的心情。父親難得回趟家,卻花了半天時間為我做一架小小的秋千,這令伙伴們很嫉妒。我小小的心里盛滿珍惜,常常坐在搖搖晃晃的秋千上,獨自傻笑。
我的秋千架很寶貝,我的秋千架隱在院子的深處。我已經不要別人送我就能蕩得很高很高,我甚至敢站著蕩秋千,我很得意,我快要高過屋頂,我全然不顧奶奶在一旁擔心地大喊大叫。
成熟的核桃從枝頭跌落,綠色的殼兒摔成兩瓣,滾出來青黃色的核桃。奶奶砸開了核桃殼,我撕掉薄薄的外衣,白白的桃仁又香又油,讓人吃了還想吃。奶奶說核桃雖好但食重吃多了不好消化,便用她的寬大的衣襟兜起一堆核桃,挨家挨戶地送人。
院子里安靜極了,掉根針也會聽見。秋千架孤零零地懸在核桃樹下,幾只雞忘乎所以,擠擠挨挨站滿了一秋千。那只棕紅色的蘆花雞位居其中,我不忍心驅趕它們。母親說蘆花雞下的蛋歸我,其余的她要攢起來賣錢換油鹽。
“收雞蛋唻,賣洋火哎”,一聽這有腔有調的叫賣聲,準是收雞蛋的老人來了。我忙不迭地向母親報信,母親卻說前日不是剛收過嘛,等攢上兩天再賣。母親即便不賣雞蛋,她也會帶我去看收雞蛋。
嬸嬸們圍著收雞蛋的老人問長問短,末了,總要問一句老人上大學的女子啥時候畢業。老人咧嘴大笑說:“等我啥時候老得干不動了,就把娃供完了?!崩先说淖孕熊嚭笞霞苤鴥芍淮罂?,筐里收了一多半的雞蛋。自行車前頭的籃藍里裝滿了針頭線腦,嬸嬸們賣完雞蛋又要添置零碎,便開始討價還價,有的干脆以物易物,交易得愉快而熱鬧。
收完了我們巷道的雞蛋,老人輕巧地翻身上車,騎著那輛破舊的咯吱亂響的自行車繼續走街串巷。那背影就像我的蘆花雞剛剛下了蛋,張開翅膀滿院子轉圈,還喜氣洋洋咕咕地叫個不停。
蘆花雞一叫,奶奶便喚我趕緊撿起雞蛋,趁熱捂一捂眼睛,這樣眼睛一直會又明又亮。當然,過一會兒,我就有一碗金燦燦的蒸雞蛋羹可以享用了。我坐在秋千架上等待著這一時刻快點到來。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村口澇池里的水滿得直往外溢。母親照例要我去給弟弟洗尿布。
洗尿布不是什么難事,難的是從村子西頭到東頭這一里多路上,有50多戶人家,他們全都是一些好心的奶奶、爺爺、嬸嬸、姨姨,他們會無一例外地對我表示同情。那種同情好像是看著一個千金小姐淪落成了小丫鬟,非常強烈,連我這個二年級的小學生都明顯感覺到了其中的刺探與好奇。
如果和這些人一路打招呼,估計,我端著這一盆子尿布要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澇池邊。所以我選擇了舍近求遠——從村子后邊的打麥場走,這樣可以繞過街道直達澇池邊。但是今天,我很不幸!因為是收麥子前夕,幾個村民正在推著碌碡碾壓打麥場。村子里的牲口已經絕跡,這樣的重體力活全靠人力,十分費勁。我眼看著大人撅著屁股,費力地推著碌碡,一點一點地把打麥場碾壓瓷實,心里很是不安。我很識趣地,踮起腳尖,從打麥場邊小心翼翼地躍過,盡量不留下一絲痕跡。但是,還是留下了一點點腳印,我真想像仙女一樣飄過去該有多好。正當我暗自糾結的時候,一聲怒吼“你長眼著沒有”在我頭頂炸起。
我連那人都沒有看一眼,便端著盆子,轉身逃回了家。積聚已久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噴涌而出。母親說從來沒有見我那樣哭過。我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母親嚇壞了,一再追問,我卻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等到我哭夠了,母親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怒不可遏,出門去打麥場找那人算賬。我向來不會惹是生非,母親也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
很快母親就回來了,笑著說,人家就說了你一句,你咋就這么大的氣性。我本來已經止住哭聲,一聽這話又開始哇哇直哭。他罵我走路不長眼,我明明已經貼著邊上走了,難道還要讓人把腳扛在肩膀上走路不成??蘩哿?,我嘟嘟囔囔著為自己辯解。母親哭笑不得。
母親以從未有過的耐心勸解著我。其實,我很有人緣,上學的時候,從來沒有和同學吵過架,也沒有受過老師的批評,母親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沖出門去為我討回公道。母親說我哭得太委屈。她想不通才上小學二年級的我,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委屈?
誰能理解到我的委屈呢?也許,大人不會想那么多。因為在這一年里,我們家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先是春天,奶奶去世,爺爺變得癡癡呆呆,緊接著弟弟就出生了,母親一個人忙得腳不挨地,父親常年在外工作根本顧不上家,大家可以想象我們家有多么忙亂。從前被捧在掌心的我,不僅沒有了人照管,而且還要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樣學著洗碗涮鍋、燒火掃地,清洗尿布……
弟弟一出生,我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從來沒有幫家人做過任何事情的我,一下子要做這么多事,我的內心開始失衡。天天都要掃地,擦桌子,洗碗筷,我不像個小仆人,又像什么呢?一天,村里一個和我有著共同遭遇的女孩子離家出走了,偷偷地鉆在水渠里睡了一晚,村子里的人四處尋找也沒有找見。母親這才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委屈。也許,她根本沒時間去想這些,因為,她太忙了,除了照顧弟弟和我以外,她還有一大堆地里的活。
母親接來了外婆,外婆纏過腳,腳都沒有我的巴掌大。外婆好老??!張開沒牙的嘴巴一笑,臉上就像盛開了一朵菊花。不過,外婆脾氣好,就像我的奶奶一樣疼著我。從我記事起,外婆似乎就那么老了。但這不妨礙我喜歡她。外婆在家里照看弟弟,母親帶著我去澇池邊洗衣服,我們走村子里的大路,母親大聲地和大家打招呼,一里多的路轉眼之間就走完了。母親洗我們的大衣服,我洗弟弟的小尿布。同樣是洗尿布,跟著母親來洗,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最起碼,那些洗衣服的嬸嬸姨姨,不會再以異樣的目光打量我。放?;丶业臓敔?,在澇池邊飲牛時,也不會再嚇唬我說水里邊有水怪,小心一把把我抓下水去了。
別的同學弟弟妹妹雖然多,但都已經長大了。唯有我的弟弟這么小,我要陪著他玩耍,給他洗衣服洗尿布。以前我會抱怨,但從那以后,我像變了個人一樣。母親說我一下子懂事了。我常常一個人走大路去澇池邊洗尿布,遇到有人問話,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人家。清清涼涼的澇池邊,長著一棵大槐樹,夏天到了,槐樹像一把巨大的綠傘遮蓋了大半個澇池。澇池邊自然成了人們納涼的根據地。人們端著飯碗,圍坐在澇池邊上,邊吃邊說家長里短。我盡量避開飯時,但是,不管什么時候總有一些人在澇池邊乘涼、洗衣。我開始學會沉默,悄悄地來,靜靜地洗,不像有的孩子邊洗邊玩,互相撩水,衣服沒洗完,身上已經濕得像落了水。更可惡的是那些男孩子趁大人稍不注意,就下到水里鉆猛子,一下子把水底的污泥撲騰上來,水變渾了,得澄凈半天才能洗衣服。這種事情,一旦被他們的家長知道了,免不了要來訓斥半天。要知道,澇池水深,曾經淹死過一個知青,還有水怪,專門拉不聽話的小孩子下水。
我忘了說,槐樹下還有一盤石碾。原來我們村東頭也有一盤石碾,后來卻被人賣掉了。村西頭的人強悍,他們硬是不讓賣,這盤石碾才得以保留了下來。我們要碾辣椒面,碾嫩玉米吃,就必須到這邊來。每次來都是一舉兩得。先去洗衣服,洗完再碾東西。相比較洗尿布,我更喜歡幫母親推石碾。因為那不是我一個人干,我喜歡有大人陪著,那是一種踏實的感覺。經常有同學朋友看見了,主動幫著我推。路過的嬸嬸姨姨會停下來和我們說話,或者給我們搭把手。一會兒過來說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多,話題也從碾東西轉到了某一家的媳婦婆婆身上去了。母親和人說話時,笑容滿面,但手底下卻不會停下來。
每當這時候,我就覺得大槐樹下真熱鬧。其實大槐樹底下最熱鬧的時候是放電影。那時候演電影沒有海報通知,經常會有人誤傳晚上放電影,我們寫完作業,早早地帶上凳子去占地方。常常是大家圍坐了半天,也不見有人掛白熒幕,才知道受了騙。但是下一回,一聽說有電影,我們一個比一個跑得快,照樣早早地端著凳子去占據最佳位置。即便又白跑了一趟,我們還是樂此不疲。
記得有一次放電影時,母親陪著我一起來看。電影幕布張起來了,投影燈打開了,有母親在旁,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也像別的孩子那樣,把手放在放映燈的光線里,做出兔子狗兒的造型來。一會兒,電影開始了,很多孩子跑著去用手摸熒幕上的花朵。旁邊有人打趣說那花都是真的,讓我摘一朵送給母親。我信以為真,跑過去就摘,結果鏡頭切換了,花兒不見了,熒幕上陽光燦爛,只有我黑乎乎的手還在胡亂張著,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如今,大槐樹下的澇池早已經填平,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已經用上了自來水。古老的石磨盤,已經破舊得沒法使用,只是一個擺設。就這,也是村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留下來的。大槐樹依舊蒼翠,但也差點被賣掉。據說,那年有城里人來收購古槐石碾,古槐那一年居然沒有開花,枝葉也不繁茂。不知誰編了一個神奇的故事,大家就開始傳言大槐樹里住著神仙。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開始把大槐樹當成了樹神一樣供奉起來。大槐樹因禍得福,石碾跟著沾光,都留在了村里。
不過,這也許不是空穴來風。老人們會舉出許多例子來證明他們的說法,比如,社會動亂的時候,孔廟、岳飛廟前的古樹就枯了。我想起《紅樓夢》里,寶玉丟失通靈寶玉時,庭前那株白海棠逆時而開,便心有戚戚焉。每次回到家鄉,我都忍不住要去看看澇池、古槐和石碾。澇池已被填平,古槐生機勃勃,石碾破舊不堪,街道上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看到這一切,我似乎觸摸到了記憶里的老家。
記得奶奶說,樹老了,里邊就會住著一位樹神,保佑一方平安。我真的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
布谷聲中,麥浪泛金,枝頭的杏兒黃了。奶奶對我說:“麥黃杏熟了,就要開鐮割麥了,你爸爸快回來了?!蔽倚⌒〉男睦镅b滿了期盼。我天天騎在村口的石馬上等公共汽車,多么希望那扇車門里能走出爸爸來。
天氣一熱,日頭就長了,我坐在秋千架上打盹,差點兒掉下來。猛地靈醒過來,我又坐端了身子。我正在為奶奶站崗,既不能到外面等爸爸,也不能隨便跑出去找小朋友玩。
奶奶的房門虛掩著,里邊水聲嘩嘩,奶奶正在洗腳。奶奶洗腳是一件秘密的大事,每次我都要替她放哨。奶奶的腳小得可憐,居然長不過我的腳。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奶奶的腳,奶奶的腳一年四季纏著長長的布條,像個傷員,久治不愈的傷員。但我喜歡奶奶,奶奶笑起來像朵菊花一樣好看,奶奶說起話來輕言慢語,奶奶做起事來不慌不忙。奶奶梳著光光的小髻,常年穿著斜襟的老式衣服,扎著緊緊的褲腳,走起路來一搖一晃,怎么也追不上我。
大門咯吱一響,“會會,會會”傳來爸爸叫我的聲音,我丟開秋千,飛奔到了爸爸面前。我喜出望外,早把奶奶洗腳的事兒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拉著爸爸的手,直接推門進去,站到了奶奶面前。奶奶一直在低頭洗腳,冷不防見我們闖了進來,一臉慌亂,急忙用雙手捂住了腳丫子。就那么一剎那,我還是看見了奶奶的小腳,丑陋畸形,令人不寒而栗。那也叫腳嗎?五個腳趾頭被硬生生地折下去,緊挨著腳后跟,腳面高高拱起,像失敗的手術傷口。雙腳終年不見天日,泛著病態的虛白。后來,我看見書上寫到“三寸金蓮”之類的字樣,便感到胸口發悶。
奶奶喚我去給爸爸打洗臉水,我乘機走開。爸爸帶回來的吃喝,滿滿當當擺了一柜面,我吃吃這個,捏捏那個,好不快樂。水紅和毛虎悄無聲息地來了,兩個人像兩條大饞蟲一樣黏在門框兩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吃喝,我本能地用身子擋住了他們貪婪的目光。奶奶給他倆一人一顆糖,他倆依然不挪窩兒。爸爸遞給他們餅干,他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可就是不走。我拿起竹竿,敲打幾下杏樹,像下了一陣杏兒雨,他們爭著撿拾杏兒,直到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裝得鼓鼓囊囊,才心滿意足地走了。我突然想起最要好的朋友莉莉和燕燕,我往口袋里裝滿了糖果和餅干,準備送給她們,讓她們和我一起分享甜蜜快樂。
奶奶張羅著要為爸爸做臊子面,爸爸按住了奶奶,硬塞給了她一些零用錢,奶奶死活不要,末了,拗不過爸爸便收了起來。奶奶撩起衣襟,半天才從懷里摸出一方手帕。打開手帕,里面有一層磨毛了的紅紙,再打開那折疊了好多遍的紅紙,這才露出了幾張花花綠綠的毛票。奶奶的臉笑成了一朵最美的菊花,奶奶仔仔細細地把錢捋平放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她的裝錢帕帕。我知道這里的錢,或遲或早,都會變成好吃的東西,都會順著我的喉嚨眼兒鉆進去。我一直守口如瓶,對此只字不提。
水紅和毛虎一人手里舉著一根冰棍,在我家門口晃蕩,我看見奶奶已經把吃喝收拾進柜子里,便放心地找莉莉和燕燕玩去了。估摸到了吃飯時間,我一蹦一跳地回家。水紅和毛虎的冰棍吃得只剩下一點兒芯芯了,他倆依然夸張地伸長舌頭吸溜吸溜地舔著,似乎要讓我眼饞。我目不斜視,快快地回到家中。爸爸故意叫我猜水甕里有什么,我想也不想就說是冰棍。爸爸一臉驚奇,我卻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意思,因為奶奶說我臟腑弱,從來不會讓我吃冰棍等冷東西,就算今天爸爸在家,我也沒指望能吃上冰棍。奶奶看出來我的不快,把冰棍剝開,放在碗中,端到太陽底下曬,那四下飄搖的寒氣,慢慢被熱氣收盡,冰棍化成半碗糖水,剩下那根小竹棍,像只孤孤零零的獨木橋。我拿起小竹棍舔了一口,索然無味,便丟下碗,開開心心地吃臊子面去了。
夜里,我賴在父母的房間里不走,直到雙眼皮打架,實在撐不住了,迷迷糊糊中被爸爸抱到了奶奶的炕上。我不會嫌棄奶奶腳小,我像往常一樣躺在奶奶的身邊,任憑她用粗糙的手摩挲著我的肚子,聽她唱著祖輩傳唱的歌謠:“嗷嗷嗷,睡覺覺,貓來了狗來了,誰家娃娃先睡著?嗷嗷嗷,睡覺覺,我家娃娃睡著了......”一切遠去了,模糊了,消失了,瘋玩了一天的我,甜甜地睡去。
天氣越來越熱,大人們開始收麥子了。奶奶在廚房里忙著做消暑的漿水面,我又扛著竹竿在杏樹上胡亂敲打了,金黃的杏兒紛紛落地。地上早鋪了厚厚一層麥草,杏兒落進麥草里,摔不破卻難找了。我光著腳,一一撿拾,不大功夫,便裝了小半桶。奶奶用井水把杏兒沁著,等爸爸媽媽從地里回來以后吃,酸酸甜甜,冰冰涼涼,十分解乏。
我的蘆花雞不知什么時候跑來了,跟在我的身后,咯咯地歡叫著......
原刊于《西安晚報》2023年7月31日
作家簡介
梁新會,女,陜西永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段靼餐韴蟆贰渡倌暝驴穼谧骷?。出版有散文集《靜日玉生香》《樹樹皆春色》和長篇小說《陪讀》《璇璣圖》。散文作品曾獲第九屆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