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杏子從濃密的葉片中露出羞答答的紅臉,飼養室東壕岸上那片油菜一天之內就被割倒了。
人們望眼欲穿的麥收季節終于來到了。
割倒油菜前,隊里已做好了麥收的一切準備工作。各樣農具已整修完畢,停停當當地擺放在保管室的院子里;牲口們吃了開花苜蓿,身上閃著油亮的光;人們更是摩拳擦掌,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但是,當東壕岸上那片油菜一放倒,男人們臉上就不見了笑容,個個嚴肅起來,腳步也匆忙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天,男人們在那塊油菜地里忙著“光場”。光,在這里是動詞,“使場院光滑”的意思。先是套上牲口,把那塊地犁了,耙了,婦女們將油菜葉子、根和其他雜物都撿拾干凈;然后再套上牲口耱,耱到盡可能的平整。再然后,幾個老男人在平整好的地里均勻地潑上水。這時候,婦女隊長在北街吆喝著“光場了!掏灰了!掏灰了!”從東吆喝到西。很快,各家門里就走出頭上頂著手帕的女人,手里拎著裝滿草木灰的籠子,輕輕地提到村東。場邊記工員拿著本子挨個登記著,這些灰是要記工分的。然后,幾個年長些的“老把式”提著糞籠將灰撒在耙耱了幾遍的地里,晾一陣子,幾個精壯小伙拉著青石碌碡就開始一遍一遍地軋。旁邊就有人“吁~吁~”趕牲口一般地起哄,拉碌碡的小伙嘴里就罵,罵著罵著自己也笑了。平展如氈的打麥場就在歡歌笑語中完工了,有十多畝那么大。
“打麥場”是文詞,楊村人不這么叫,楊村人就叫“場”,或者“場地”。
場光好了,接下來通常會冷寂那么幾天。小麥還沒有完全熟透,所以,打麥場里只有到了傍晚,才有放學的小學生發瘋似的撒著歡,他們追著跑著鬧著打著笑著,常常有人笑得雙手叉腰動彈不得。大人見了,罵一聲“碎毛客”(楊村人對幼獸的昵稱),也就不再管了,兀自掂著家伙忙去了。
“一夜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遍_鐮了!楊村的男女老少忙起來了,牛、馬、騾子忙起來了,連那頭小毛驢也都低著頭駕著架子車拉運麥子。那些天,楊村街道上很少能看到人影,即使有,也都行色匆匆,男女青壯都頂著烈日,揮舞著鐮刀,在一望無際的麥田里把身子折成三截割麥子,毛頭小伙則拉著架子車將麥捆拉回場里。學校也放了“忙假”,每個生產隊分派一位公辦教師領著孩子們在麥茬地里拾麥穗。楊村隊里的傳統,小孩拾麥穗不記工分,而是麥收完了論斤發錢,所以,孩子們都很積極。人一忙起來,就只可憐了圈里的豬,因為不能按點喂,豬們就在圈里很不知趣地失聲害命似地叫喚。那些天里,只有到了晚上,忙碌的人們才能就著月光好好地洗一洗,消停地吃頓飯。
在鄉村生、鄉村長的我,自然知道麥收對莊戶人家意味著什么。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到了麥收時節我就提著籃子去田野里拾麥穗,哪怕熱,哪怕麥茬子戳得腳腕上布滿血口子。甚至,還覺得拾麥穗能從隊里掙到現錢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后來上學了,知道了拾麥穗還可以掙到自己的學費,就越發賣力。就這樣,我從懵懂的頑童拾成了小學生,又從小學生拾成了初中生。
上了初中,問題來了。那幾年,楊村是咸陽地區農業機械化試點村,為了體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越性,十個生產小隊都沒有自留地,加上農業機械相對多些,勞動力就顯得富余,正經的活路根本輪不到我們這些半大小伙。而我們幾個的個子卻一天一天躥了起來,用楊村人的話說就是“站起來比槍高”了??墒?,就是這幾個站起來比槍高的“男孩”居然還要和那些連學都沒上甚至還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一起拾麥穗,這簡直就是一種侮辱,奇恥大辱。于是,被村里人稱作“四大瞎(本地方言讀作hà,壞的意思)娃”的我們就把情緒發泄到帶著我們拾麥穗的女老師身上。女老師姓嚴,高個兒,戴副眼鏡,每天在村里輪著吃派飯,吃完飯就一天三晌地帶著一支高矮不一的隊伍來到剛割完麥子的田野里,像一把圍棋子撒在地里撿拾麥穗。嚴老師在拾麥穗的隊伍中很顯眼,個兒高不說,戴的草帽很新、很白。我們四個一到地里,就在路邊的樹蔭下坐著不動,任憑嚴老師怎么苦口婆心地勸說,就是梗著脖子假裝聽不見。更可惡的是,干坐半天后,我們自個也覺得沒趣,就開始大聲唱歌,唱學過的各種歌,唱“東風吹戰鼓擂”,唱“時刻準備打”,唱“月亮在白蓮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歌聲”,唱“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把能唱的都唱完了,也就該收工了。收工了我們還在樹蔭下坐著,因為籃子里還是空的。等到嚴老師戴著雪白的草帽領著隊伍走遠了,我們就箭一樣躥進旁邊的麥地里,一人抱起還沒來得及運走的麥捆,飛快地整理成一個一個的小把,然后,洋洋得意地提著籃子回到人歡馬叫的打麥場里。
這么折騰了幾次,嚴老師快要煩死了,恨不能咬我們幾口。她找到隊長說:“葛隊長,這幾個貨要不走,我就走!學校該咋處分就咋處分!”嚴老師是當地人,娘家在楊村北五里地的陽洪店。楊村很多人家跟陽洪店都沾親帶故,葛隊長就娶了陽洪店的媳婦,跟嚴老師娘家還一條街住著。葛隊長聽了,尷尬地眨眨眼睛,說:“算了,算了,就讓這幾個碎慫去倒糞吧?!?/p>
就這樣,“倒糞”成了我在楊村短暫而不輝煌的勞動生涯中第一個正經活路;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正經活路是在高粱地里拿著彈弓大聲野氣地吆麻雀,先按下不表,只說“倒糞”。
楊村雖然是咸陽地區農業機械化試點村,但那時候的機械畢竟還是少得可憐,手扶拖拉機是后來買的,脫粒機和揚場用的幾個鐵葉子的大風扇也是后來才有的。而且,重點是,這幾個玩意兒都是電動的,一停電就沒猴耍了。而那時的農村停電是正常的,不停電是不正常的,所以,碾打麥子主要還是靠男人頂著毒辣的太陽趕著牲口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地軋,楊村人叫“碾場”。問題是,牲口就是牲口,得吃草吃料,得喝水,吃了喝了尾巴一奓就要拉糞、尿尿。拉在麥堆里自然不合適,牲口又不會像小學生一樣舉起手說自己要上廁所,它們奓起尾巴就要拉糞尿尿,拉糞了趕牲口的就得手忙腳亂地抓起爪籬接著,至于尿尿,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在楊村就誕生了一種正經活路叫“倒糞”。說是正經活路,是因為晚上在電線桿下就有著隊里唯一的路燈記工分時,蹲在地上的記工員會在我擁有的第一個“記工本”上鄭重其事地寫上“某月某日:倒糞4.5分”。我剛參加勞動,算是半勞力,一晌1.5個工分,三晌就是4.5個工分。
說起來,“倒糞”這個活路蠻有趣。大熱的天,場里能曬死人,男人頭上捂著頂發黑的破草帽,趕著牛、馬、騾子這些牲口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在場里轉著;碌碡的架子上扣著一只竹爪籬,挺大,接糞用的。我們幾個倒糞的就坐在旁邊的桐樹下守著,遠遠地望著自己分包的牲口,等著某個牲口的尾巴奓起來。馬和騾子是“高腳牲口”,聰明,但在拉糞尿尿這方面卻有一點很討厭,你明明看見它的尾巴奓了起來,飛也似地跑過去,結果它并不是要拉糞,只是放了一個很響亮的屁。牛倒是很老實,尾巴奓起來就是要拉糞,趕牲口的男人手忙腳亂地抓起爪籬,端在牛屁股下邊等著。這時,“倒糞的”要第一時間趕到事發現場,跟著趕牲口的把盛滿糞的爪籬接住,然后端著爪籬到打麥場邊上倒掉,再把爪籬送回去。如果倒糞的沒及時趕到,趕牲口的那頂破草帽下就傳出了罵聲,很大的罵聲,在打麥場正午的陽光下很空洞地回響著。當然,在拉糞尿尿這方面,牛也有牛的討厭之處:愛躥稀,有時候會不停地躥,誰如果攤上這么一兩頭牲口,連死的心都有。你端著爪籬還沒走到場邊,趕牲口的那舊草帽下面又喊上了:倒糞的,倒糞的!倒糞的實在來不及跑回來,牛糞就攪和到了麥堆里,但也只能隨它去了。
不過,我以為,打麥場的高潮并不在碾麥,更不在倒糞,打麥場的高潮在揚場。
拉運回來的麥捆經過暴曬、碾打,或者用脫粒機脫粒,成了一堆堆的半成品,麥粒中混雜著麥糠和其他雜物,需要人工將其分開。這道工序就是“揚場”。
山一樣碾打或脫粒過的麥子堆放在場里,好不容易忙完活路的社員們坐在麥堆旁歇一口氣,他們一邊估算著今年的收成,一邊抬頭看天等著風起?!皳P場”的關鍵是要有風,沒風只能干瞪眼,有時候從早上等到上午,又從上午等到下午,就是沒風。沒風還得等著,哪怕等到后半夜。終于,起風了,早已做好準備的揚場的“把式”們就忙不迭地拿起木锨,一锨一锨將麥子高高撒向天空。麥粒重,就落在跟前;麥糠輕,就飄向遠處。很快,金黃的麥粒就成堆了。揚場的過程中,會有一個人冒著“麥雨”戴著一頂破草帽拿著掃帚將麥堆上的雜物輕輕地掠到一旁,這個人往往就是劉三。楊村原本只有兩個姓:袁、葛,劉三是當年要飯到了楊村,被他爸袁二老漢收養了,改了姓,行三,村人就叫他“袁三”??啥蠞h死后,袁三說自己姓劉不姓袁,自己不是袁三是劉三,楊村人就罵他是個白眼狼,但“劉三”還是叫開了,從小伙叫成了老漢。但隊里的社員花名冊上一直寫的還是“袁三”,隊干部說:就叫袁三,不能慣他的毛病。劉三從年輕時手腳就不干凈,老了還是那樣。劉三拿掃帚在干凈的麥粒堆里一下一下地掠著,一雙大鞋就深埋進了麥堆里。別人干這個活兒都光著腳,但劉三不,他一定要穿著鞋,而且是很大的一雙鞋。大家手忙腳亂地趁著風揚出來一大堆麥,風也適時地小了,大家都席地而坐,歇下來喘口氣。這時候,劉三就會找個借口,說是要喝水呀尿尿拉屎呀之類的,回去了。大家都知道他回去干什么,隊干部也知道他回去干什么,但大家都相視一笑,撇撇嘴,并不說什么。
有時候,老天作美,風一直刮著,隊長就把大家催得很緊。揚完了一堆,按理該歇口氣,到一旁吃鍋煙喝口水,但隊長看看天,說:這會兒風大,趕緊,趕緊!不讓大家歇,這時候,就有人在隊長跟前嘟嘟囔囔的,隊長并不接茬,卻喊來婦女隊長,說:“派幾個婦女,回去蒸饃去?!贝蠹衣犃司兔奸_眼笑,知道今天要吃“腰飯”,頓時手上就有了勁兒,木锨就揚得更歡。我曾經問過爺爺,為啥要叫吃“腰飯”,爺爺也說不上來。后來我想,這頓飯要么在半下午,要么在半夜,本來都不是吃飯的點兒,在半腰里,所以叫“吃腰飯”。腰飯一般也就是蒸些花卷,印象中也沒什么菜,就那么干吃。不過花卷沒有限制,有一次吃四五個的,劉三就能吃四五個。劉三穿著大鞋回家去了,但吃腰飯的時候卻從來沒有錯過點兒,村里人說:劉三長著一對狗鼻子。
經過一個多月前腳跟不上后腳的忙碌,終于,幾百畝小麥都收割打碾完畢,麥秸也碾壓成了麥草,在麥場的一角摞成了幾個巨大的麥秸垛。喧鬧的麥場終于安靜下來了,一眼望過去,滿目是晾曬的麥子。晾曬麥子需要的勞力不多,只要老天不下白雨(雷陣雨)。那幾天的楊村是出奇的安靜,大家都乏了,累了,好好睡幾天,小麥入倉后,地里的活路又要開了。
麥子入倉后,偌大的打麥場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這時候,麥場又成了孩子們的天下,一到晚上,他們依舊發瘋似的在場里追逐打鬧,撒著歡地跑,在麥秸垛中間躥來躥去。再過幾天,學校就收忙假了,打麥場也要犁了。
果然,一場透雨過后,就見一個男人趕著一頭老牛拉著犁,把那塊平平整整的場犁成一壟一行的,在初秋的露水中,泛著黑油油的光。隊長說,去年種了菜子,今年倒茬,種大麥。
待秋風再起,人們換上夾襖,那個曾經歡歌笑語人歡馬叫的打麥場,已長滿綠油油的大麥苗,清晨的太陽升起,麥苗尖上掛著的露珠晶瑩剔透。麥場東北角的幾個麥秸垛,猶如巨大的蘑菇,靜靜地長在那里。
原刊于《回族文學》2022年第5期
作家簡介
袁方,陜西乾縣人,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院教授。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發表小說、散文、雜文等文學作品200余萬字,散文《生死楊村》獲首屆“孫犁散文獎”。有多篇文章被《作家文摘》《散文選刊》《雜文選刊》《文摘報》《小小說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