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五月披針形葉片的粗糲金黃,麥芒的尖銳鋒利,小穗穎果飽滿的麥子,你總覺得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所以一提起麥子,頭腦中首先閃現的,絕對會是大片揮鐮待割的小麥,而不是燕麥、雀麥,甚至是瞿麥。不過你若是見過耐旱的華山新麥草,這種作為改良小麥品種和遺傳育種的寶貴材料,應當對小麥的起源、進化和遺傳特性又有新的認識。
和小麥其實是小麥系植物的統稱一樣,杜鵑鳥作為杜鵑科鳥類的總稱,其中包括大杜鵑、四聲杜鵑、八聲杜鵑、中杜鵑、小杜鵑、鷹鵑等。每到麥黃時節,幾乎晝夜都能聽到布谷鳥洪亮而又多少有點凄涼的鳴叫。在關中平原,我們經常錯將“算黃算割”和布谷鳥相混淆,那么布谷鳥的學名究竟是什么,“算黃算割”又是什么?我查閱了很多資料才知道,大杜鵑的叫聲約是“布谷!布谷!”所以又稱布谷鳥;四聲杜鵑的叫聲四聲一度,以關中口音來聽像是“花一花一苞一谷”,或“算黃算割”,或“光一棍一好一過”,叫聲為響亮清晰的四聲哨音,不斷重復,第四聲較低。就此可知“算黃算割”其實是四聲杜鵑,而不是布谷鳥。
五月的熱風像是濃烈的燒酒,經過一夜的吹拂,那些醉醺醺的宛若處子的麥子佇立天底,一夜之間說熟全都熟了。大片大片的麥子都在初夏白晃晃的烈日下搖晃著,等你趕緊將它們顆粒歸倉,那可真是虎口奪食啊。關中的麥田自“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的潼關旱塬黃起,一路向西攻城掠地似的翻溝越嶺,旗幟招展,即便是現今出動大型收割機搶收,也要趕趁夜色和曙光,更不要說像過去那樣依靠人手揮鐮刀,一攏攏地將麥子割倒,再用架子車拉回去垛場曬干碾打。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吟罷詩人白居易的《觀刈麥》,陳忠實老師筆下的黑娃等麥客頭頂烈日,揮鐮不止的形象自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頭。
清楚記得曾有個流傳于八百里秦川的民間傳說,說是在很久以前的麥黃時節,家家都急急下地割麥,可有個老漢卻不急,堅持要等地里的麥子全黃透了再割。眼看等到左鄰右舍的麥子都堆在場面,他家的麥子終于黃透了,這才準備開鐮,不料一夜熱風刮過來,卻把麥粒全部打落在地。眼看一年的辛苦落為泡湯,老人氣得吐血而亡,化做一只飛鳥。每年麥子揚花時,他就開始“算黃算割、算黃算割”不停啼叫,勸告人們麥子黃一塊趕緊收一塊,切莫像他那樣錯過時機,追悔莫及。
在另一個版本的傳說中,卻是黃老漢替鄉親們著急,當他眼看陽坡的麥子任風吹落,人們卻要等陰坡的麥子熟了一并再割,就忍不住心急火燎地滿世界跑著勸說,可還是沒有人理會。后來他嗓子喊啞了,眼睛也急出了血,真恨不得自己生出兩只翅膀,飛越川原山嶺,叫遍千家萬戶,讓人們千萬不要耽誤農時,趕快算黃算割,結果還是沒有人聽他的話。
黃老漢累死在山坡上,其心不死。那心吸大地之精氣,承上蒼之雨露,一股靈氣出竅,剎那間變成一只美麗的鳥兒,飛翔在高空,仍然喋喋不休催促:“算黃算割,算黃算割……”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們終于被黃老漢感動了,每年到了麥收季節,只要鳥兒一叫便開鐮搶收。
這么想來,還是第一個版本的傳說更打動人,讓人覺得那位一心要等自家麥子全部熟透的老人,何嘗不是自己鄰家的某位性情散淡的爺爺。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彼穆暥霹N又稱“子規”“杜宇”。布谷鳥雖然叫聲很洪亮,但它膽小,從來不敢接近人群和村莊。其它的中杜鵑、小杜鵑、八聲杜鵑等叫聲小都不動聽,它們從來不敢接近人。四聲杜鵑特別膽大,它總愛進入村莊,在房前屋后的樹梢上不知疲倦地日夜鳴叫。
關于杜鵑還有很多神奇的傳說,古往今來,有許多文人墨客為其賦詩作文。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就是我們熟知的“精衛”,飛越“發鳩山”,化為布谷鳥。同時,它也是春神句芒的使者和化身。
傳說中杜鵑啼血的杜鵑鳥特指四聲杜鵑。四聲杜鵑口腔上皮和舌部都為紅色,古人誤以為它啼得滿嘴流血。杜鵑鳥高歌之時,正是杜鵑花盛開之際,所以又有杜鵑花的顏色是杜鵑鳥啼血染成之說:“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p>
關于四聲杜鵑,民間還廣泛流傳著“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故事,講的是戰國時蜀王杜宇,號望帝,因水災讓位退隱山中,死后化作杜鵑,日夜悲鳴,淚盡繼而流血,后因之用作杜鵑的別稱:望帝啼鵑。其可見于劇作家關漢卿的《竇娥冤》:“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p>
還有傳說遠古時代的蜀國,第一個稱王的人是蠶叢,后來天上降下一個男子杜宇,做了蜀國的國王,號望帝。他做國王時,關心百姓,教導老百姓怎樣種植莊稼,叮囑人們要遵循農時,搞好生產,因此百姓對他十分愛戴。望帝死后化作杜鵑,仍然惦念百姓,每到清明至小滿前后,就飛到田間一聲聲鳴叫。人們便相互轉告:“這是我們的望帝杜宇啊。是時候了,緊該播種了?!?/p>
第一個版本的“算黃算割”,因為出自父親口中的講述,每當聽見四聲杜鵑猶若初夏一樣熱切地鳴叫,內心就會浮現出金黃的麥浪此起彼伏的畫面,麥田間波光蕩漾的清香也會旋風一般展現于腦際。
記得女兒在讀小學五年級時,帶她騎單車回老家,手指那些在雨后拔節、綠油油的麥苗問她,那是什么?沒想到她竟然說是韭菜!懷著淡淡的哀傷,再領她回老家時,我著意將那些棉花、苞谷、芝麻,還有楊樹、苦楝樹和洋槐等植物指給她,希望她能像熟悉村外的小橋流水一樣,記著這些植物,要在骨子里認識自己其實也是個農村孩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后來某天和幫朋友去渭河灘游玩,當有人手指麥苗向某位女同胞提問那是些什么?不料她回答的也是韭菜,惹得在車上坐的人都撲哧一聲笑了。然后大家繼續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胡亂拉扯話題,但是關于麥子的思考,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樣,在我心里激蕩持續不止。
眼下父親的墳頭已是荒草萋萋,母親因為年邁體衰無力耕種,家里的田地只得承包出去不再需要打理。五月,住在城區的我,只是聽一下四聲杜鵑“算黃算割”的鳴叫,心里就像喝了滿滿一瓶酒那樣亢奮,忽地一下子就有要跑到地里揮鐮割麥的沖動。年少時有多少個黎明,從天麻麻亮起來直忙到日頭直直懸在頭頂,從草尖上還懸掛著晶瑩的露珠,直到晌午的麥稈隨風摩擦出金屬般干燥的細響,現在一經回想起來,“算黃算割”卻是某種莊嚴高妙的黃鐘大呂,要給眼下的生活敲響飽含鄉愁記憶的警鐘。
(作者簡介:孟江海,陜西華陰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樹》,詩集《另外一個自己》《我是我憤怒的閃電和西風》。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樹》榮獲第四屆“杜鵬程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