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蓋好了新房子。前后的圍墻,把小院圈起來,院子比以前寬敞了??恐鲏?,母親種了一排果樹,有柿子、棗子、核桃、葡萄等果木。葡萄藤還沒有扯開藤條,母親就搭起架子。架子很好看,像小小的竹排,蕩舟江心一樣悠然。冒頭的一根枝條繞上去,盈盈的綠意,沿著褐色的竹竿排開來,散逸著枯木逢春的生命氣息。
在東院,母親開辟出一塊菜園。六月初,我回家時,西紅柿的青藤長得很茂密,枝枝杈杈,結滿青色的果子。外圍一圈黃瓜蔓,繁盛的葉子中間,開滿黃色的小花。長出的兩三條黃瓜,嫩生生的,渾身都是刺。我摘下一根,連刺嚼碎,咽下去,家的味道便出來了。
八月里,我再次回來,沒有見到鮮紅的柿子,連滿園的青藤也不見了蹤影,代之以尺寸高的高粱苗。父親說,西紅柿說熟就熟了,吃不完,摘下來放著,放的日子久了,都壞掉了,滿屋子酸臭酸臭的。后來都倒進了溝渠,可惜得很!
母親種的高粱,是做笤帚用的。等成熟后,捋去籽粒,捆扎成密實的笤帚,可以用上好一陣子,比市場上買的耐用多了。
母親總是不能閑著,似乎她生來就是干活的。我剛到家的那天,她打開水泵,給高粱地澆水,中途又去干別的活兒。想起來時,水溢滿了園子,淹沒了高粱苗的少半截身子。傍晚時分,下起小雨。風一吹,細細的高粱苗,全倒在泥地里,像長途跋涉伏地而眠的士兵,疲累到極點。
第二天,雨停了,井水滲入深深的土層。母親拿著鐵锨,鏟來干土,一棵一棵扶苗。她把鐵锨放到一邊,蹲到苗子旁,先扶直苗子,再抓一把干土,培在苗根處。扶起一棵,換一個地方。扶到最后,可能是腿腳酸痛了,她坐到了地上。身后,是她扶起的一行高粱苗,筆直地立在菜園里。毛茸茸的綠葉子,迎著秋風,輕輕淺淺地,陪著母親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挺擔心,上千棵倒伏的高粱苗,母親何時才能全部扶起來?她干活時,不許任何人插手。只要我們幫她,她便立刻扔掉手上的活兒,站到離你不遠不近的地方,冷眼看著你手忙腳亂地做。爾后,把你栽得亂七八糟的菜蔬,或者苗木,全部拔掉,扔到溝渠里去,仿佛我們存心跟她搗亂似的。我們熟知母親的脾性,所以,她干的活兒,我們誰也不會插手。只要靜靜地,遠遠地,看著就好了。
這于我們來說,其實是很愧心的事情。小時候,母親帶著干糧,帶著一大壺白開水,帶我們去田里割麥子。赤日炎炎,曬得皮膚發疼,我和弟弟割不到一米遠,就坐下來歇息。父親割上一陣子,也去地頭的白楊樹下乘涼。只有母親,貓著腰,一鐮不停地收割。那時,我們家的地畦很寬很長,怎么割,總也望不到盡頭。我和弟弟一畦,父親一畦,母親一畦。我們同時趕到地里,同時開鐮,一個小時后,我們就會被母親落下一大截。汗水濕透了母親的衣衫,她的頭發梢也掛滿汗珠子。母親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把,繼續低頭揮舞鐮刀。
母親割完她那一畦,便從另一頭接應我們。母親的做法,給我們一種快要割到頂頭的心理暗示。不自覺地,拉動鐮刀的手輕松起來。割完整片麥子,汗水順著毛孔涌出來,濕透了衣服,擰一把,擰出很多水來。我們癱軟到麥地里。母親去水渠邊洗把臉,又回家做飯去了。
那些年,割麥的日子,給我留下不堪回首的記憶。每年夏收結束,要么腰疼腿疼,要么割破手指腳趾,要么兩條胳膊被曬得蛻掉一層皮,火辣辣地疼。如果不小心,麥芒還會扎進指甲縫里,針刺一樣鉆心。
現在,到處都是收割機,農村人再也不用彎腰弓背在地里收割。每年麥子成熟前,我都會趁著母親高興的時候,給她做工作,讓她別再拿起鐮刀去地里割麥子。她答應得爽快??墒?,一聞到麥子成熟的味兒,她又慣性地磨起鐮刀。
麥子割完,她用架子車拉回來,曬到大門口。曬上半天,坐下來敲打。一畝地的麥穗,她要坐在大太陽下敲上七八天。敲完后,攢成一堆兒,開動風扇,舉起木锨揚麥子。塵土順著風向揚到母親的頭發里,本來灰白的頭發,再添一層灰土,給汗水浸濕,一綹一綹,貼在頭皮上。母親顧不得梳洗,又去晾曬揚出來的新麥子。
一茬一茬的莊稼收割了,母親給一季又一季的莊稼壓得直不起腰身。冬日里,沒有什么活路,她就編織毛衣,做大堆的布鞋。我們都不穿了,母親照樣做。打開母親的紅木柜子,里面全是布鞋。單的,棉的;方口的,圓口的;平底的,疙瘩底的。各式各樣的鞋子,散發著濃濃的霉味,可能是長久未晾曬的緣故。我給家里添置過很多床棉被,拆洗過幾水之后,舊棉絮就變成母親紡車里抽出的線。寒冷的冬夜,母親一個人,坐在燈下,紡啊紡,沒有個停歇。
母親是個極其執拗的人。她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眼看就要立秋了,她還種高粱,父親明知道高粱苗難以長起來,也不攔著她。父親說,母親高興做啥就做啥。要不然,光是躺著睡覺。人,干不出病來,卻能睡出一身的毛病。父親說得極好,但他就是懶得動,看母親一個人,前前后后地忙來忙去。
種就種吧,母親愛干啥干啥。我們都習慣了,也想通了。高粱苗倒了一地,她愛怎么扶就怎么扶,只要母親心里痛快就好。那個寡居的秀蘭,母親年輕時的好友,想忙碌都沒有機會了。她死在夏日最炎熱的季節。兒子出門在外好多天,回到家中,推開門,廚房散發出腐臭的氣味,秀蘭的尸體正在潰爛,一只手臂,伸向水缸的位置。兒子看到這一幕,不知心酸成什么樣兒。葬埋秀蘭的那一天,母親沒有去墓地,她蹲在太陽底下,聽著悲涼的哀樂聲,咚咚咚地敲麥子……
秋日午后,我漫步小院,發現所有的草木都長得很精神。紅薯蔓扯到北墻上去了,豐茂的葉子里,零星地開著淡紫色的小花。撥開根部的泥土,紅薯長得胖胖的,像個貼地的雀兒,一動不動。母親走過來,推開我,回填一把泥土,又去扶她的高粱苗。
兩天后,倒伏的高粱苗全扶起來了。母親走出來,席地而坐,脫下鞋子,刮掉里里外外的塵泥,曬到地畔上。她望望天空,伸直兩條腿,把干裂的腳掌對著秋日的陽光,游戲般晃來晃去。一只低飛的燕子,掠過母親的腳尖,飛往高粱地。母親看著挺身而起的高粱苗,欣慰地笑出了聲……
作家簡介:高鳳香,筆名禪香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楊陵區第十屆政協委員,楊凌示范區作協主席、文聯副主席。首期“陜西省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劃”入選作家,《楊凌文苑》雜志副主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作品》《美文》《青海湖》《雪蓮》《黃河文學》《山東文學》等報刊雜志。出版散文集、紀實文學、教學論文等專著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