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了，多少次提起筆欲將思念溢于筆尖，心里總有一絲怯懦，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開篇卻無法將思緒完整呈現的無奈。

　　今天，女兒的一句話讓我潸然淚下，原來她對爺爺的思念從來都沒有停止過。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我仍將父親藏在內心深處的角落，不敢碰觸也不敢提及。

　　而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個人傷心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嚎啕大哭。我真的沒有爸爸了。

　　人生此程，終別離……

　　2020年9月的一天，向來有點兒病痛自己硬扛的父親，突然覺得背痛難忍，被我悄悄以陪母親體檢為由哄騙到醫院。一紙診斷證明——左肺惡性腫瘤，幾個醒目的字眼刺得我眼前一黑。醫生告訴我，老爺子太剛強了，CT顯示癌細胞已經有多處轉移并伴隨著一系列并發癥，估計最多也只有幾個月的生存期了。

　　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故作鎮定地思考著——要保證父親的精神不能垮掉，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事實真相。與醫生商量后，我獨自將這份沉重的“判決書”藏了起來。

　　父親依舊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天忙碌著，我們也盡量讓他覺得自己還可以挑起生活的重擔，孩子們仍然需要老爹做堅強的后盾。每天早上，買菜、做飯，又準時去櫻花廣場用他自制的刷漆川牌與牌友們切磋牌技，做好他的父親、街坊么叔、萬能爺爺、鋼鐵戰士……

　　從最初的兩個月，到半年，到一年，父親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每當我下班開車回到家，進門就喊：“老爹，我回來啦！”自己好像放學回家餓得饑腸轆轆的學生娃兒，餐桌上已經擺放好我們最愛吃的飯菜。父親做的蘿卜燉排骨、蔥油餅、豆腐包子隔著幾條街都能聞到香味。自確診后，我盡可能地趕回家多陪陪他，每當吃完飯又要匆匆趕回單位上班，父親打開大門目送我下樓、叮囑我開車慢一點兒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傷痛，淚水模糊了雙眼。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龍應臺先生的《目送》中所寫的“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笔粴q起獨自出門求學，一次次的背井離鄉，一次次撕心裂肺哭喊，留給父母的是孤單的背影；十七歲參加工作，輾轉南北二山鄉鎮村組，一次次艱難跋涉，一次次在逆境中堅強，留給父母是牽掛的背影；人到中年，為生活子女所迫，一次次輾轉他鄉，一次次穩步成長，留給父母是堅定的背影……而如今，多么想珍惜這一次次短暫的離別，多么想像小時候一樣陪伴在父母身旁，卻不曾想一轉身即是永別。

　　有一天回家，看到廚房里只有大姐忙碌的身影，父親的活動范圍逐漸地從廚房縮減到客廳到臥室再到病床，父親的話語從威嚴到簡短到沉默，我知道，父親離開我們的時間越來越近了。2021年11月13日凌晨4點58分，大姐打來電話，告訴我父親走了。我不知道二十分鐘的車程我是如何狂奔回家的，只想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然而進門卻只看到慈祥的父親永遠閉上了雙眼……

清明節的思念

　　春分時節，漫山遍野的青綠，被突如其來的倒春寒硬生生給逼了回去。自從老爹永遠地離開我們，我一直都沉浸在失去父親的寒冬里。

　　清明時節雨紛紛。大姐打來電話，問什么時候回去看父親。我沉默不語，一直沒有勇氣面對父親已經離開我們的事實。怕已為人妻、為人母卻還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著要爸爸，我真的害怕。

　　父親三歲時失去了母親，對親情的渴望、對孝道的敬仰充斥了整個生命。我們年幼時無法理解，當時的家庭條件并不富裕，為什么還總有不認識的遠親來到家里，甚至有一次，父親從幾十公里外的不通公路的大山里，用自制滑竿，將我們從未謀面雙目失明的大姑婆接到家里住了小半年。隨著自己長大，組建了家庭，我慢慢理解父親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們這一輩人早早就離開故土家園去城市發展了，這份久違的親情、濃濃的愛卻難再現了。

　　父親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用他的仁慈、感恩、善良接濟了數不清的陌生人，連他們單位帶回來的犯罪嫌疑人都一視同仁。記得一個寒冬臘月的深夜，出差回到家里的父親搜羅了一圈，看實在沒有吃的東西，竟然大晚上搭著樓梯、打著手電筒，將樓上掛的又脆又甜的地瓜用長木棒頂下來，拿到單位讓同事們打牙祭了。為了犒勞辛苦輾轉幾地風餐露宿的同事，第二天清晨，父親又到集鎮街頭的張大伯家買了一只大公雞，忙碌了大半天做了一桌子家鄉菜，并從櫥柜最深處拖出一大桶珍藏的包谷酒，讓單位的同事們痛痛快快飽餐了一頓。我們姐妹三跑進跑出，端菜斟酒，家里比過年時還熱鬧。直到現在，還有調走的同事經常打電話來，說很是想念父親的飯菜，想念父親給那時遠在他鄉工作的年輕人帶來的溫暖和關愛！

　　父親退休后，為了繼續做好兒女的堅強后盾，更好地照顧孫子們，他離開故土，來到了縣城。故土難離，父親也適應了好長一段時間，將根又扎在了清泉石上流的古城，但他的念想、他的根卻留在了魂牽夢繞的老家——后柳水鄉。而現在，父親與我們陰陽兩隔。

　　詩人勃蘭恩德說過：“走進墳墓就像人掩上他床邊的帷幕，躺下后進入愉快的夢鄉?！蔽蚁?，父親一定在另外一個沒有病痛，沒有勞累的世界，愉快地進入夢鄉了吧。

端午節的思念

　　端午時節，艾草飄香。一場大雨淋濕了山川大地。

　　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前浮現出父親在時的端午節，父親早早地準備好包粽子的食材，一家人齊上陣的場景歷歷在目。箬葉必須親自采摘，寬大均勻且鮮翠欲滴，這樣包出來的粽子個頭均勻、清香四溢。糯米要圓形顆粒飽滿的粳糯米，緊實地堆積在棕葉里，這樣煮出來的粽子口感軟糯。最關鍵的是包粽子的棕葉繩，現在包粽子的繩子五花八門，既好看又能區別粽子的種類，但父親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材料——棕葉，翠綠的顏色與粽子相互映襯，清香的味道共同翻涌，棕繩在父親的巧手下將粽子包裹得像一個個整齊劃一的士兵。

　　食材準備妥當，大家呼啦啦圍到廚房，爭相搶活干了。父親占據廚房的中心，將整袋粳糯米倒入大盆中，用泉水浸泡約摸一個小時后，嫻熟地用笊籬舀上三分之一勺粳糯米，一陣滌蕩，輕的雜物和谷殼從上面飄走，細小的沙礫沉到盆底，然后把淘洗干凈的粳糯米裝在另外的空盆里備用。幾個回合下來，一盆粳糯米就換了個模樣，白白亮亮沉在清亮泉水下的盆底候著，我們幾個小孩子圍在水池旁，用流動的清水刷洗箬葉，箬葉上面有一層粗糙的細毛，稍不留神就會把手臂劃出一道紅印，火辣辣、燒呼呼的痛，洗著洗著我們一個個都逃跑了，母親則笑瞇瞇地怨哉道：“還沒有洗幾張都跑了”，然后拾起箬葉繼續我們未干完的活兒。父親淘完米，又趕緊將緊密相連的扇形棕葉一匹匹散開，然后用開水將其燙軟，以增強捆綁時的韌性，一條條晾在筲箕里。

　　一切準備妥當，父親閃亮登場。父親用兩片大小相似的箬葉尾與尾連接著，輕輕地在兩邊一彎，一個小漏斗就做好了，雪白的米粒經父親輕手一舀，就規規矩矩地填滿了漏斗。父親用大拇指和食指將漏斗捏出三角形，將箬葉的剩余部分蓋上，粽子的雛形就出來了。另一只手趕緊抽出一根棕葉，一頭用嘴咬住，順著粽子的對角纏上兩圈拉緊，打上一個活結，一只棱角分明、綠色清香的粽子就做成了。

　　我們幾個學徒在旁邊，照著樣子做，怎么也弄不好這兩片葉子和幾粒米，它們就像調皮的孩子東躲西藏，不是破了箬葉，就是灑了粳糯米。好不容易做出成形的粽子，正沾沾自喜時，在捆綁時卻因用力過猛，扯斷了棕繩，糯米散了一地，急得手忙腳亂。旁邊的父親嫻熟地包著粽子，不一會兒便裝滿了大半個鍋。幸好，心靈手巧的大姐已經得到了父親的真傳，要不，父親包粽子的手藝就要失傳了。

　　煮粽子才是真正的技術活。父親將自己的成果擺放在鍋里，添上泉水淹沒粽子，架上大火開煮。煮開二十分鐘后，再用中火煮兩個小時，并且得隨時觀察鍋里的水位，以免干鍋。兩小時后，將粽子撈出倒個位置，上面的翻下去，下面的翻上來，這樣受熱均勻，不會出現因生熟不一致而影響口感。如果不急著解饞，再用小火憨煮一晚，那味道美極了！

　　滿屋的箬葉飄香，清香四溢，讓貪玩的我們睡得更香甜了。次日清晨，我們都被這香味誘惑得早早醒來，急忙跑到廚房，剝開那綠色的箬葉，因長時間浸泡，經過從冷水到沸水的煎煮，箬葉的香氣浸透到粽子的每一粒米里。輕輕咬上一口，黏黏的，糯糯的，箬葉的清香，糯米的芬芳，口舌生香。再蘸上父親用炒熟的花生、核桃、芝麻舂碎后拌上白糖的專用調味料，唇齒生香，余味綿長，那叫一個滋潤。一次吃三個五個不在話下，盆里的粽子山總能瞬間消失一大半。父親擔心我們吃多了不容易消化，便十個一小袋分裝，讓我們給大姑、大伯家送去嘗嘗鮮，不愛吃糯米的大姑總是笑呵呵地接過粽子：“你爸包的粽子好吃，又香又瓷實，我得嘗嘗！”親情的滋味飄散在這濃濃的粽香里。

　　有一年，父親陪伴尚未退休的母親在學校過端午，依舊包了一大鍋粽子，下午開始就在蜂窩煤爐子上憨煮，擔心爐子放宿舍不安全，晚上休息時，父親將爐子提到宿舍門外。不知是父親的粽子味道太香飄入了孩子們的睡夢里，還是住宿的孩子們太貪戀這家的味道，趁夜深人靜的時候，竟然將剛剛煮好的粽子偷吃了個精光。母親早上看到空空如也的鍋子還咕嘟煮著正飄著箬葉清香的半鍋水后，要去找宿管老師查清此事。父親笑瞇瞇地說道：“我是警察，怎能瞞得過我，我早就聽到動靜了，不想驚擾了孩子們，萬一燙著了咋辦？幸好后半夜粽子都煮熟透了，要不娃兒吃了該拉肚子了。別問了，讓孩子們解解饞，我今天再包一些就是?！?/p>

　　寬容慈祥的父親一直用他的博愛護佑著我們，影響著我們。今年的端午時節，我們都怕這粽子勾起我們的回憶。從超市買回來的各種肉粽、蛋黃粽、豆沙粽怎么都嘗不出父親當初包的味道，是因為少了父愛和溫暖啊。

父親節的思念

　　第一次過沒有父親的父親節。坐在回老家的車上，沒有了往日的喜悅和興奮，只剩滿目的憂傷?，F在還是怕，怕回家，怕見到傷心無助卻假裝堅強讓我們安心上班的媽媽，怕習慣性地脫口而出：“老爹爹，我們回來了……”

　　父愛如山，我的山不在了。

　　小時候，隱約記得父親最喜歡將我們雙腳托在他不算寬大卻結實的手心，然后比賽看我們各自能站立多久。雖然這徒手空舉令我們緊張、讓我們害怕，但空中轉圈的興奮、家人們開心的歡呼、小朋友羨慕的眼神，讓我們努力地配合著，雙手揮舞盡量保持平衡，到最后反倒是父親手酸堅持不住，一個旋轉就把我們順勢摟在懷里了，父女倆都開心地哈哈大笑。

　　我們漸漸長大，父親也托舉不動我們了，但父親的肩頭又成了我們傲視一切的臺階。那個年代孩子上學放學，是沒有家長接送的，都是三兩好友搭伴而行。有時候在放學回家的途中，偶遇下班的父親，撇下打鬧的同學，撒腿狂奔到父親的懷中，父親顧不得滿身的疲憊，雙手拉著我的胳膊一個大背就甩在背上，我順勢就騎上了父親的肩頭，在同學們羨慕興奮的起哄中，仿佛自己就是凱旋歸來的公主，由父王接駕回到宮中。

　　還記得有一年放暑假，硬吵著父親帶我去游泳。漢江邊上長大的后輩們，一部分不怕挨揍的學會了游泳，一部分怕挨揍的成了漢江邊長大的旱鴨子。父親的水性是出了名的好，但母親還是擔心，只允許我們到中壩河去泡一會兒。

　　當父親帶我們到中壩河一個回水灣處玩耍時，不知道是幼年時掉入水中被嗆后的陰影作祟，還是原本對這水莫名的恐懼，我死活不肯踏入水中半步。任憑父親怎么安慰、勸導，我只是使勁拽著父親的手不愿松開。父親只好把我背在背上，然后緩緩滑入水中，父親慢慢往深水區放開手腳滑行，我雙手緊緊地箍著父親的脖子，興奮地隨著水波蕩漾，父親來來回回游了十幾圈，我都賴皮地不肯回去。父親慈愛地由著我趴在背上，心甘情愿充當我的自動游泳圈，直到太陽落山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因著父親的寵愛，我成了在漢江邊上長大的旱鴨子。

　　我們都各自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父親依然用他的肩膀撐起了我們的家。尤其是我，工作的特殊性讓我下班沒個點兒，加班常態化，父親又默默地承擔起照顧我女兒的責任。

　　有一次，女兒的科學實驗課要求帶一個手工制做的天平，因為工作忙碌我竟然渾然忘記了，原材料都沒有準備，急急忙忙趕回家準備向女兒道歉，女兒卻興高采烈地拿出一個自制天平給我看。一個黑色罐頭瓶蓋做的底座，綠色啤酒罐鋁皮做了一個錐形蓋子，中間穿過一根染成黃色的木棍，木棍上端活鉚釘連接了一根活動木頭橫桿，中間指針后面還貼了個五角星的刻度表，兩邊掛著吃蛋糕用的泡沫盤子做的天平。雖然樣子不是那么精致，但是所有的原材料以及色彩搭配都讓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一看也是費了好大的心思精雕細琢出來的。

　　女兒得意洋洋地說：“爺爺看你中午飯都沒有回來吃，知道你肯定又加班去了，為了不耽誤我上課，爺爺和我中午沒有休息，一起趕制出了天平。爺爺有個百寶箱，里面鐵絲、鋼釘、榔頭、鉗子什么都有，給我做出了這個獨一無二的天平，我們全班同學的天平肯定都沒有爺爺給我做的好看！”從此以后，女兒的口頭禪就變成了“我爺爺會做！我爺爺家有！找我爺爺！”一天班主任打電話說：“你女兒的爺爺太棒了，女兒的作文《萬能爺爺》也寫得好，今天作為范文在全班進行了表揚！就是女兒太激動，作文題目寫成《萬能分分》了！”然后，我家的秘密——萬能分分誕生了！因為這件事，也笑話了女兒好多年！

　　后來父親走了，一直沒敢告訴在國外讀研究生的女兒。今年9月，女兒歷經千辛萬苦輾轉幾地，終于回到家中，行李還沒有來得及收拾，趕緊翻騰出給爺爺帶的禮物，第一時間要回老家看望爺爺，想給爺爺一個驚喜。就像小時候，爺爺每天會變魔術似的，讓女兒從櫥窗里總能翻出一個棒棒糖、一根火腿腸、一根棒棒冰……迎接放學回來的女兒，給她大大的驚喜，可今天，女兒卻再也找不到疼愛她的萬能爺爺了。

又是丹桂飄香季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是丹桂飄香季，父親居住的樓下的桂花樹含苞吐蕊，暗香浮動，甜中帶香，悄悄彌漫，沁人心脾，忍不住猛吸兩口，似乎這淡淡的香味滿足不了嗅覺的貪婪，又想尋香拾寶，只見那或黃或紅的點點花朵若隱若現地藏在桂花樹巨大的樹冠里，仿佛滿天繁星觸手可得?？墒?，那顆熟悉的桂花樹下再也尋不見父親的身影了，再也不會有期盼的目光糅合著桂花香味彌散，牽引無論身在何方的我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露邑黃金蕊，風生碧玉枝，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桂花香了，中秋也到了，萬家燈火，中秋月圓。而今年注定是不能團圓的中秋節，只能依托這明月遙寄相思，記憶回到了幼時。月餅是孩童時期的奢侈品，橘子絲夾雜著冰糖、核桃仁、花生碎、芝麻粒兒，外面一層酥脆的薄皮兒，上面用紅汁水印染著一個歪歪斜斜的“中”字。一口咬下去酥脆香甜，余味無窮，吃完月餅還得把掉下來的渣皮兒舔得干干凈凈。1985年中秋節，父親看我們饞月餅了，號召大家自己做。我們姐妹幾個倒是歡呼雀躍，媽媽問：“誰會做呀？用啥做呀？”父親拍著胸膛說：“看我的?！闭f干就干，父親拖出珍藏的面粉和了一團面醒著，這邊在蜂窩煤爐子上用豬油炒面粉，準備做月餅的關鍵材料“起酥油”，我們姐妹幾個分工剝核桃、花生，淘芝麻，媽媽負責買冰糖、切橘子絲。父親起酥好面團，把核桃、花生、芝麻分別炒熟，用祖傳的石頭辣窩子塌碎，香味兒已彌散到滿院子啦！隔壁的嬸嬸老遠就問：“又做啥好吃的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保密，哈哈！”一切準備妥當，原材料一字排開，父親又開始變魔術了，揪一坨發面，和一小團起酥油，就在手掌心邊撐邊捏開，舀上一大勺核桃、花生、芝麻餡兒，團成一個小饅頭，揪掉小尾巴，在案板上團圓一點兒，然后將這些小不點饅頭整齊地擺放在底部刷了一層油的鐵鍋里，再用蜂窩煤爐子上的小火慢慢炕，不一會兒油酥香饞得我們直流口水，急得我們在鍋子旁邊團團轉。父親說：“都別在這兒守著，擋事兒，出去玩會兒，回來就熟了?！蔽覀兡挠行乃荚谕饷嫱?，院子溜達了一圈都趴在門縫瞅著呢！

　　要想月餅外酥里香只能小火慢慢炕，我們一個個急得雙腳跳，父親不慌不忙，一會兒把中間的月餅挪出來，把兩邊的月餅挪中間，一會兒又得翻個面，好不容易炕得微微發黃出鍋了，又怕燙著我們幾個饞嘴貓，還得晾一會兒。父親召喚我們可以吃時，我們一窩蜂擠進廚房搶過月餅，還沒有細細品味手里就空了。父親說：“月餅不好消化，一人再吃一個，慢慢品嘗啊?！边@次啊，我們都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輕輕咬下去，慢慢在嘴里咀嚼回味。起酥的月餅皮兒入口即化，核桃、花生、芝麻餡兒和著冰糖顆粒還有咯嘣一聲脆響，點點橘子絲解除了月餅的香膩，這奇妙的滋味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那種味道是現在的月餅都無法媲美的，只能讓我更加回味這“父愛牌”私人訂制的月餅了，這里面盛滿的是父親對兒女無私的愛！

　　父親就像街口的大樹，無論我們身處何方，他會一直靜靜守候。1988年我讀初三，為了奮戰中考，晚自習的時間延長到了九點。從學?；丶乙┻^整個集鎮，尤其是那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拾級而上的臺階，讓我心里直發怵。不知道是一天來來回回要跑五六趟太過熟悉了，還是小孩子的骨頭既有韌性又柔軟，在沒有路燈的黑夜竟然沒有摔倒過，也沒有崴著腳。與結伴而行的小伙伴分手后，我還要獨自走一截與主街道連接成丁字形的下坎臺階加二百多米的院壩沿兒。這段路讓我心里最害怕，既擔心下坎的臺階高低不平一腳踩空，又擔心院壩沿兒的路面濕滑摔下八米多的高坎，經常緊張得后背直冒汗，但穿過這段險路，我知道父親無論多晚都會在家門口等我。父親為了化解我的擔憂和迷惑，會在我快到家的時候留有特殊的“暗號”——在大門口的門檻上坐著抽上一根紙煙，那忽明忽暗的煙頭，在黑夜里猶如指路的明燈，讓人心安。有一天晚自習，老師點評試卷耽誤了放學時間，下課后急匆匆地往回趕，拐過街口，卻沒有熟悉的光亮，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剛剛穿過黑暗，放松下來的緊張情緒又布滿全身。我躡手躡腳稍稍走近一些，看到門口的屋檐下有父親輪廓的身影，輕聲呼喚：“爸爸！爸爸！”，父親猛然驚醒，連忙應聲道：“哎，咋不小心睡著了??！”連忙接過我沉重的書包，閃在我的身后，護著我踏進溫馨明亮的家。

　　如今，父親這顆大樹離開我們了，但他在我們心中依然參天而立，在每一個陰晴圓缺的夜晚，迎著桂花香，守護著這份愛。

信仰的力量

　　從石泉古城沿漢江蜿蜒而下約二十余公里，就是我的家鄉——后柳。據說后柳因漢江沿岸種植有大片柳樹而得名，但在兒時的記憶中，只有后柳中學院內有為數不多的幾顆粗大的垂柳，見證著后柳古鎮的滄桑變化。2006年喜河水電站建成，庫區蓄水倒灌與中壩河水回流而形成了500多畝港灣，這才有了沿江而成的柳樹林蔭大道。

　　后柳在很早以前盛產桐油，古街拾梯而上的街道全部是用石坎砌成，老一輩都叫后柳為油房坎。古鎮因三面環水，又稱后柳水鄉，這里文化底蘊深厚，民風淳樸善良，恰似一幅精美的水墨畫卷。

　　臨近漢江碼頭的街角，有一顆800年樹齡的皂角樹，樹干從房屋中破房而出，巨大的樹冠蓋住整個房屋，像一把天然巨傘為房屋遮風擋雨，南來北往的游客見狀都嘖嘖稱奇，要走近房屋去看看這神奇的“屋包樹”，經常為究竟是先蓋的房屋還是先有的古樹而爭論不休。我家的老房子就在屋包樹附近，小時候皂莢成熟的時候，我們經常撿拾回家，讓外婆把父親白色警服洗得增白發亮。

　　父親1970年3月從部隊錘煉六載后，轉業到石泉縣公安局城關派出所工作，家里老人年邁、孩子尚小，也許是為了彌補對家人的虧欠，1974年5月父親謝絕領導同事的挽留，毅然回到家鄉后柳，一頭扎根在這片他深愛的故土三十余載，54年黨齡，40年工齡，始終以一名優秀共產黨員的標準，勤勤懇懇、盡職盡責，默默奉獻，維護著家園的平安！

　　清晨六點多，當我們還沉睡在甜甜的夢鄉，父親已經開始用竹制的大掃把把單位院落、公共過道清掃得干干凈凈，廚房的火爐添滿石碳，上面坐著的茶壺沸騰著熱氣，火紅的火苗閃爍著光亮，將整個小院烘托得溫暖又明亮。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早起上學的小學生要走一段沒有路燈、沒有父母接送的摸黑路，中途經過派出所都覺得溫暖又有安全感。孩子們都喜歡爭先恐后地與父親打招呼：“劉伯伯好”，父親樂呵呵地一一回應，讓孩子們覺得特別親切。一切收拾干凈后，老爹泡上一杯大腳片的紫陽茶，轉一圈督促單位的小伙子們洗漱吃早點開工，然后就走出大門，到集市上巡邏去了。

　　歷史上后柳古鎮盛產桐油，有十幾家生產桐油的油坊，每年有大量的桐油運往武漢等地，古鎮三面環水，在明清時期，是漢江的交通驛站，江面上每天都有船只來來往往，在碼頭卸貨、裝貨，或順江而下、或逆江而上。古鎮街上許多商人聚集于此進行貿易，沿街的商鋪生意興隆。其特殊的地貌像極了一只頭朝漢江飲水的老黃牛，因此父親的巡邏也從牛背上開始了。從位于牛屁股俗稱“座蹲肉”開始的區公所右拐，就來到了集鎮的中心繁華地段，這兒依次是后柳中學、郵電所、醫院、糧站等單位，父親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問問單位的治安聯防情況，提醒注意防火防盜，加強內部防范。不逢集的情況下路邊偶爾有周邊早起賣菜的菜農，父親問一下家里的收入、莊稼的收成，熱心的菜農每每招呼父親拿一點兒自家生產的新鮮蒜苗、青菜嘗嘗，父親不好拒絕就直接買上一點兒，于是便出現了有趣的一幕——警察父親拿著一把菜穿過街頭，沿著石坎街梯，途經現在的鎮政府、老人民銀行、臺兒莊戰役敢死隊長王范堂故居，一路走到屋包樹，這片兒沿街的住戶都是土生土長的老居民，多多少少都能扯上親戚關系，因此父親的打招呼稱謂也從上街頭的劉指導變成了他么叔（父親在家排行老么）?！懊词褰裉熘形绯辞嗖税?？”或者逢集割上一吊排骨，“么叔今天改善伙食燉排骨??？”在父親工作不忙碌的時候，我們幾個猴崽子放學就有口福了！

　　父親忙碌的工作占據著我們整個的童年。下鄉、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甚至幾個月，沒有通訊工具的年代，母親只能用父親去抓壞蛋為由回答我們的詢問，不知母親的擔憂只能埋在心里、鎖在眉頭。八十年代，父親為解救被拐賣石泉籍婦女兒童，風餐露宿輾轉千里，白天調查走訪，尋找被拐賣人員下落，夜晚回到條件極差的小旅館才能喝上一口涼水、啃上一口硬邦邦的饅頭。因為飲食不規律，父親經常被胃疼折磨，但為了尋找更多的線索，父親沒敢稍作停留，繼續投入到工作狀態，只為了讓更多的群眾得到救助，讓更多的家人得到團聚。他們克服困難一鼓作氣，先后輾轉湖北、安徽、山東、河北、河南五省，歷時一個多月，成功解救被拐賣婦女兒童12人。我們天天翹首期盼，終于在連接公路與小院的田埂上看到了父親熟悉的身影，一個個飛奔而去，接過父親的提包翻看了半天并沒有滿心期待的糖果，還懊惱地把父親裝滿臟衣服的提包仍在了院壩邊。殊不知父親在河南解救一名被拐賣婦女時遭到全村人的圍攻，要不是父親果斷鳴槍控制局面，并得到當地公安機關的增援，后果真不堪設想。

　　九十年代末，轄區長陽鄉長順村一村民高某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且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縣局多次組織警力抓捕未果，使其籠罩上了神秘的色彩，附近村民人心惶惶。時值臘月二十四深夜，得到高某即將潛回家中為其父親祝壽的情報信息后，父親與刑偵同事們真槍實彈迅速集結，喬裝打扮疾行20多里，將高某住處團團包圍，房中的高某聞風從床頭縱身破瓦竄出房頂，父親與同事們搭上木梯上房追擊，但心狠手辣的高某手持兇器瘋狂反撲，在千鈞一發之際，高某被一槍擊中腿部，跌下六米多高的房頂，被父親擒住，至此橫行鄉里的惡霸終于伏法，十里八鄉群眾拍手稱快！

　　1995年2月6日，大年正月初七，人們還沉浸在乙亥新春的喜悅中，一聲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這份寧靜，中壩鄉漢陰溝村兩村民因鄰里糾紛，發生命案，現場慘不忍睹，哀嚎一片。父親來不及告訴家里一聲，就與縣局刑警隊、武警中隊40余人趕赴現場，偵查破案，搜山圍捕。歷經六天六夜案件成功偵破。當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焦灼的母親說：“趕緊給我下碗面條”，饑腸轆轆的父親風卷殘云般地哧溜完面條，只是用簡短的語言告訴母親他一個人守了幾天尸體，便倒頭睡了。我從警后才能理解父親是靠怎樣的毅力和責任在后勤保障不到位的情況下堅守了六天六夜的那份煎熬，尤其是同志們都在前線，而父親一個人是如何焦急地在這空曠瘆人的房間度過的。而案件破獲后，父親沒有參加總結表彰大會，我們偶然在書桌的某個角落發現了父親的一枚獎章或者一個上面印有陜西省打拐先進個人的藍色搪瓷缸，父親用他單薄而剛毅的身板默默堅守著他的信念和誓言！

　　父親工作的年代，交通極其不便，信息閉塞，父輩們都是靠著雙腿丈量著深山里的每道溝壑、每個村組和每戶農家，轄區常住人口的熟悉率、重點人口熟悉率均能達到百分之百，靠著扎實的群眾基礎，每人都是行走的活地圖，大到故意殺人小到偷雞摸狗，都能及時準確地提供和鎖定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情況。八十年代初，父親不知道從哪兒扛回了一輛破舊的“二八”加重自行車，在家里叮叮當當修理了大半個下午，然后騎上他的寶貝疙瘩下鄉去了，隨著辦公條件及交通設施的改善，破舊的自行車換成了“偏三輪”再到后來的吉普車，一條條蜿蜒的農村公路串聯起星羅棋布的村莊、農家，下鄉再也用不著村民家里東家湊合一晚西家蹭上一頓。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以正氣凜然、精瘦干練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因其作風正派、辦事公道，十里八鄉、街坊鄰里，遇到糾紛時第一時間還是習慣找“么叔”，在沒有二十四小時值班制度的年代，父親卻是二十四小時在崗，所以我們習慣了父親夜半敲門合衣而出，也習慣了早起時看見等待父親一夜未歸的大門敞開著。無論是調皮搗蛋頑劣的孩童，還是家庭矛盾劍拔弩張的弟兄，亦或是爭吵的臉紅脖子粗的大嬸大娘，只要父親出現一聲威嚴喝道：“咋回事？”都立馬乖乖地配合，即使耍橫的人也堅持不了兩個回合都會心虛地偃旗息鼓悄悄溜之大吉。

　　八十年代初，戶口問題是橫在城鄉二元結構的分水嶺。因此每年的農轉非指標那是非常的炙手可熱，但父親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一視同仁，群眾申請、入戶調查、民主評議、綜合審核，在別的地方爭得頭破血流的難題在這兒反而成了最容易解決的事。記得有一次，家庭貧困的黃大娘孩子馬上入學了，戶口問題一直沒有解決，父親根據每年情況綜合評判指標下達后特事特辦，孩子順利入學，黃大娘感激地給父親提了一只老母雞表示感謝，父親堅決不收，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贝緲愕拇竽锞谷晦D身給父親跪下連連磕頭，嘴里說道：“大好人??！”

　　父親一輩子的忠誠堅守，把他的愛給了后柳人民，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熱愛的公安事業。如今，我也女承父業，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2012年縣局及各派出所檔案室規范化建設達標期間，我有幸回到了父親工作的后柳派出所。走進院落，父親當年親手栽下的桂花樹苗已經有碗口粗了，巨大的樹冠如一朵大傘阻擋住烈日炙烤了一天的水泥地面反射的熱浪，給前來辦事的群眾帶來些許蔭涼。二樓的檔案室已經提前整理得干凈整潔，檔案柜里按照文書檔案、戶籍檔案、公安專業檔案、科技檔案、聲像檔案、實物檔案等分門別類擺放整齊。隨機取出一本檔案，竟然是父親的筆跡，那蒼勁有力字跡映入眼簾，整齊的值班日志、報警記錄、戶口底冊、出生死亡遷入遷出四項變動清晰地記錄著后柳派出所的發展和變遷。

　　2021年7月1日是建黨一百周年，久臥病榻的父親已經好長時間不能下床活動了，但他一大早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全程觀看了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父親的生命仿佛注入了新動力一般，竟然與病魔又斗爭了小半年。2021年12月14日，父親離世后一個月，一張寫著父親的名字——2021年1月至11月黨費163.2元的專用收據，成為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最后的見證和紀念！

　　（作者簡介：劉靜，陜西安康人。文學愛好者，作品散見于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