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期,陜西作家高鴻新作《歸途》由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發行?!稓w途》立足現實主義傳統,塑造了安緯國、安保國、梅悅然等與時代精神共鳴交響的不同尋常的典型人物。小說時間線跨越四十余年,以進城為起始,以返鄉為結局,用人物單視角敘事與原生態生活側面呈現等手法,重現了改革開放時期日新月異的社會與個人生活風貌,為讀者展現了一幅時代奮斗者群像圖。
擷取書中精彩章節,以饗讀者。
長篇小說《歸途》/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一
那一年的除夕夜,大雪紛飛。安緯國的母親做好了年夜飯,一家人圍著火爐,一句話也不說,靜候著一個人的歸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哥安建國都會從北京趕回來。大哥回來的時候會給每個人都帶禮物:父親和伯父的茶葉、紙煙,母親和伯母的手帕、頭巾,七個弟弟的帽子、鞋襪、糖果糕點……都是些新鮮稀奇的東西,當地根本買不到。母親責備大哥買的東西太多,他自己卻省吃儉用:“看看,瘦成啥了?”父親嘴上說自己還是習慣喝老茶、抽旱煙,但正月里來人的時候總是把兒子買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拿出來讓大家一起分享……從縣城到梁莊有五十多里地,大哥先是從北京坐火車到西安,然后再坐長途汽車到北山縣城??h城到鎮上每天有一班車,大約在下午四點左右。大哥回到家里七點多一點,一家人剛好吃年夜飯……
大哥考上大學的那年緯國剛五歲,他只知道大哥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學,很遠很遠。
“有沒有槐莊子遠?”緯國問。
“等你長大了也去北京,不就知道了?”母親笑著摸摸他的頭。
“北京大么?”
“大!”
“比梁莊大么?”
“大?!?/p>
“比塔坪鎮大么?”
“嗯?!?/p>
“比北山縣城大嗎?”
“嗯?!?/p>
“比……”緯國想找一個更大的地方做參照物,但想了半天沒找著。
“娘,等我長大了,帶你去北京!”
“哦?哈哈哈!我的娃兒喲,口氣可真不??!”母親樂開了花,幾個一起做針線活的婦人也哈哈大笑起來。
“可別小看我們家這老七,人小鬼大,志向大著呢!”
“說不準,以后你會跟著老七享福呢?!币粋€婦人說。
……
那天說來也怪,母親從中午便坐不住了,不住地往村頭跑。村人見了,說:“建國媽,等建國回來呀?”母親笑著點點頭:“這會兒還早哩,縣城的班車還沒發呢?!痹捠沁@么說,但心卻早已飛出村外,似乎兒子已搭了便車,正在村頭要進村呢。在緯國的記憶里,是有過這么一回的,大哥坐了鄰村的拖拉機,剛過中午就回來了。因此,當母親走向村頭的時候,老五、老六、老七都跟著來到了村外。
遠遠的,一臺拖拉機冒著濃煙“突突突”地過來了。兄弟幾個很興奮,歡呼雀躍。然而拖拉機并未減速,載著一車人呼嘯而過。大家都有些失望,等待下一臺的到來。第二臺、第三臺都過去了,卻不見大哥的身影。
母親說:“娃娃們,回吧,你大哥回來認得家門哩!”說完便回家做飯去了。幾個小兄弟不想回,便蹲在路邊玩石子,邊玩邊不時瞥一眼路上,唯恐錯過了大哥的身影。
然而那天他們直等到黃昏,等到四周灰蒙蒙一片,紛紛揚揚地飛起了雪花,家家戶戶的爆竹都燃放起來了,大哥還是沒有回來。按說,坐四點鐘那趟班車,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呢!可是沒有。母親做好飯,再一次來到馬路上。雪開始越下越大了,母親的頭巾上像罩了一層霜。她把手抄在袖筒里,在風雪中站成了一尊雕像。
“回吧!擱屋里等。興許建國誤了車,明天回來呢?!备赣H不知什么時候也出來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勸母親跟他回去。
“不,咱建國不會在縣城里過夜的?!?/p>
“可是這會兒已經沒車了,你再在這里等,不白等么?”
母親想說什么,看到黑漆漆的路上除了風卷著雪花亂舞,連個行人也沒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跟著父親回去了。
飯早已做好,熱在鍋里。母親默默地把飯端到炕上,示意孩子們可以開吃了。八個孩子,除了老大建國在北京上學外,老二興國、老三衛國都參軍去了,在遙遠的新疆,他們過年是不可能回家的。
畢竟是年夜飯,母親變著花樣,硬是擺了一桌。
“娘,等我大哥回來再吃吧?”緯國見大家都不動筷子,訥訥地說。
“吃吧。你大哥即便回來,也是半夜……吃吧?!蹦赣H這樣說著,又出去了。
“外面雪大,把頭巾戴上?!备赣H喊了一聲,也跟著出去了。那天晚上,母親準備的年夜飯熱了放涼,涼了再熱,誰也沒動一筷子。午夜時分,母親最后一次從外面回來時,發現孩子們都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睡吧,建國今晚不會回來了?!备赣H把煙鍋在炕欄上敲了敲,準備招呼孩子們睡覺。
“你們先睡吧,我再等一會兒?!蹦赣H掀起門簾望了望,“雪好像小了一些呢?!?/p>
大家和衣而臥,迷迷糊糊地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并沒有睡著。蒙眬中,緯國聽見大門響了一下,母親“咚”地跳下炕,說了一聲:“建國回來了!”
“這么晚了,咋可能哩?睡吧?!备赣H說。
母親沒答話,拉開門就往外走。風裹著雪粒猛地撲在臉上,母親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 是……建國嗎?”
“娘!是我??!”
外面一搭話,屋里的人骨碌一下全坐起來了。
“哎,我就說我娃會回來的…… 哎呀,這么大的雪,你就不能等到明個兒再回來嘛!看看,都成雪人了,還背這么重的東西!”母親一邊給兒子掃雪,一邊抹著淚。
“娘,你看看,我不是回來了嘛?!苯▏鴶R下肩上的東西,見幾個小兄弟眼巴巴地望著他,“這么晚了,咋還沒有睡???”
“你不回來,你娘心慌得……睡不著呀!嗨,幾點走的,咋這么晚才回來呀?”父親說。
“到縣城買了點東西,結果把車給耽擱了,只好走小路往回趕,誰知這雪越下越大,差點兒迷了路呢!”建國摘下帽子,頭上冒著騰騰熱氣,頭發一綹綹地全粘在頭皮上了。
“沒車了,還買那干啥呀!這么重扛回來,好幾十斤呢……餓得走不動了吧?趕快洗把臉,娘給咱把飯熱一下?!蹦赣H一掃之前的頹廢,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二
第二天,兄弟幾個去槐莊子給伯父拜年。伯父家里有吃不完的好東西等著他們呢。
在安緯國的記憶中,槐莊子就是他們家的糧倉,是兄弟幾個的樂園。伯母變戲法似的,總會變出好吃的東西來。在那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伯父的樂園對他們的誘惑是無法抵擋的。
記憶里,伯父經常從他居住的山里回鎮趕集,來時從不空手,總是帶好吃的給他們兄弟。而更多的印象是哥哥們不時地從伯父家拉柴回來,因為這“拉柴”中隱藏著許多“秘密”。
那時正值動亂年月,“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狂潮席卷全國,誰家養幾只雞下幾個蛋都會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更別提經營其他副業。村子里家家缺糧,戶戶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家弟兄八人,個個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如果沒有伯父伯母的接濟,真是不敢想象!記憶中,母親似乎一直都在忙碌:白天她與社員一起下地干活,回到家便開始做飯,吃完飯還要做家務活。緯國常常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母親還在燈下忙著給他們縫補衣裳。家里似乎永遠有縫補不完的衣服,母親似乎也從來不知道疲倦。
從小受過苦的母親把日子過得很細,哪怕是一堆爛布,她也能拾掇成一件件衣服,讓孩子們光光鮮鮮地站在人前。母親把飯做好后往往先忙別的,等到一家人吃飽了,剩下多少她就吃多少。如果飯沒有了,那她就餓著肚子,毫無怨言。飯做好了,母親往往會叫較小的幾個孩子去端飯,因為大一點的孩子能干農活,所以有坐下就吃的權利。飯上桌了,大人沒動筷子,孩子們絕對不能動——這是規矩!如果家里來了人,母親會指揮大一些的孩子端飯,然后大人一桌,孩子一桌。
母親常常教育孩子們要節衣縮食,不能浪費一粒糧食。兄弟幾個如果誰把飯粒掉到地上,母親看見了一定會訓斥一頓;吃飯的時候不準說話,嘴里不能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尤其是不能在盤子里來回攪動,母親看見了便會用筷子狠狠地敲一下,要他長記性;吃饃的時候不能用筷子插,沒吃完的饃不能亂扔,也不準喂狗吃。母親總是語重心長地說:“娃兒,你們可知道那一塊饃饃要多少粒麥子才能做成??!那一粒粒的麥子,可都是用汗珠子換來的??!”
在緯國的記憶里,母親把糧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對待前來要飯的人,她卻比任何人都大方。記得有一次伯父從槐莊子帶回了一塊羊肉,母親弄了一盆面片和了進去。羊肉散發著香噴噴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好久未吃過這么好的吃食了,孩子們拿著碗等母親給每個人分。這時外面傳來要飯的聲音:“行行好,打發一點點??!”一抬頭,原來門口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帶著四五個孩子。興許是聞見了羊肉的香味,孩子們的嘴巴都張得很大,仿佛嗷嗷待哺的幼鳥?!靶行泻冒?,可憐可憐孩子,打發一點點??!”婦人的胳膊伸得很長,手里端著一個碩大的洋瓷缸子。她的身后,孩子們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個碗,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猶豫了一瞬,接過洋瓷缸子給婦人舀滿,然后給每個孩子又舀了一碗,盆里的飯便沒了。要飯的一家人風卷殘云,狼吞虎咽,瞬間便把飯送進了肚子里……
“娘,我們都一口沒吃呢!”要飯的一家人離開后,弟弟垂著淚,委屈地說。
“娃??!娘知道你們都沒吃,不要緊,也就一頓飯沒吃??!可是你知道嗎?他們一家人可能幾天都沒吃東西了呢……”
為了避人耳目,伯父每次都以柴草為掩護,從山里給他們送食物。即使這樣,從山里拉柴的哥哥們總是在深更半夜才敢回來。月明星稀,萬籟俱寂,村子里除了一兩聲狗吠,沒一點聲音。這時,母親輕輕地說了聲:“山里的回來了!”熟睡的孩子便會一骨碌地爬起來“幫忙”卸貨。似乎他們都在假睡,就等著母親的這一聲號令呢。
其實人在半饑餓狀態,神經是十分敏感的。在緯國的記憶里,這些從山里弄回來的貨似乎是來自聚寶盆:冬天的野味,青黃不接時的糧食,夏天的山果,秋天的蔬菜、蘋果……
“卸貨”的時候,孩子們總是迫不及待,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飽。慢慢地,伯父在他們的心中似乎成了無所不有的“能人”,而他居住的山里,也像一塊巨大的磁鐵一樣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
伯父對家里的援助由來已久。聽三哥說,早些的時候,村里還沒有盛行“割資本主義尾巴”,伯父每次回來,都是興高采烈、正大光明的。
陽光稀少的日子,屋頂上的雪剛融化,樹上的麻雀一窩蜂似的做著游戲,把場院變成了它們的世界。這個時候,伯父趕著兩匹滿載著糧食和土特產的騾子回來了。騾子的挽具和鞍具上裝點著鮮艷的紅纓子,皮色油光閃亮,威武雄壯。父親接過韁繩,一邊招呼大哥、二哥卸馱子,一邊招呼伯父進屋里喝茶。伯父邊走邊摘下硬框水晶石墨鏡,放進挎在腰間的蛇皮眼鏡盒里,把狐皮帽子往上一翻,徑直走進北面的廈子,脫下那“寧夏筒子九道彎”的雪白皮襖,解下又寬又長的白布腰帶,然后來到廈子外面的石階上,拍打起褲腿上的塵土來。這個時候,梁莊人像看稀罕似的,早在門口圍成一圈,脖子伸得老長。
“嘖嘖,這騾子,膘大油肥,滿身的腱子肉,一個月沒二斗黑豆是養不出來的?!?/p>
“知道嗎?那匹皮毛像綢緞一樣光滑的騾子叫‘四云蹄’——你看它渾身黑得發亮,只有四個蹄子是雪白的,走起路來騰云駕霧,那個快啊,好馬也攆不上它;那匹棗紅色的騾子也不簡單——它目光炯炯有神,鬃毛高聳,毛色赤紅一片,沒一根雜毛,可是嘴唇、肚皮和眼圈都是白的,像傳說中的赤兔馬!”
“好牲口,嘖嘖!拉到集市上,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水晶石墨鏡你戴過嗎?聽說眼睛上火,一戴就不渾了?!北粏柕娜诵χ鴵u搖頭。
“那件皮襖可是‘寧夏筒子九道彎’!知道啥叫‘九道彎’么?寧夏灘羊羔生下一個半月左右宰殺取皮,底絨少,絨根清晰,不粘連,具有波浪形花彎,就叫‘九道彎’?!诺缽潯蚱てぐ酌?,軟潤保暖,穿上那個舒服啊,就不想脫下來了!”
“不脫晚上睡覺還穿嗎?”
“還穿!”
“跟老婆睡覺也穿嗎?”
“哈哈哈哈!”
這個時候,伯父已經洗完臉,盤腿坐在炕上。父親恭敬地把飯碗和筷子遞過去,把盤子里的白饃夾到離他近的地方,然后邊吃邊拉家常。他們的話題離不開莊稼的長勢、牲口的優劣以及市場行情。
吃完飯,正好去鎮上趕集。伯父和父親趕完集回來,又能帶回一些好吃的東西。接下來,該是回槐莊子的時候了,伯父頭戴狐皮帽,身穿羊皮襖,腳踏翻毛皮靴,戴著水晶石墨鏡,跨上威風凜凜的“四云蹄”?!八脑铺恪钡陌皹蛏纤┲鴹椉t騾子,后面跟著關中大驢,形成一排一字形的隊列。那陣勢帶給梁莊人的震撼,絕不亞于現在的寶馬、奔馳!
“趕快回去,外面凍耳朵呢!”望著前來送行的人,伯父回首大喊一聲,隊伍漸行漸遠,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蹄印。
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高大的騾子和驢都不見了。伯父騎回來的是一匹中等個頭、依然黑白分明的驢,他身上的那些扛硬的配置還在,瑪瑙嘴子的煙鍋依然養眼,風采不減當年。
原來父親在縣城里聽到風聲,說各村各戶很快要入社了。他連夜趕到槐莊子和伯父商量,把騾子和驢都賣掉,買回這頭不太顯眼的驢。再后來,父親借著這個風聲,買了許多牲口,然后再賣出去。
父親與伯父都是牲口行道里的內行,這一出一進,自然積累了不少的財富。合作化之前,伯父就是山里的頭兒,入社后又被推舉為隊長,統管著槐莊子前、后莊子,大灣和核桃坪四個自然村。這四個村子占著近十個山頭和幾千畝土地,卻只有二十多戶,總共百十口人。山里地廣人稀,廣種薄收,勞力奇缺,但伯父卻將這里經管得頭頭是道,井井有條。他們農忙時雇短工,農閑時放牛、積肥、修梯田。家家戶戶豬滿圈、羊成群,雞下蛋,蜂釀蜜,因此村里糧食滿囤,蔬菜滿窖,肉食不缺。勤勞的山里人夏采野果,冬季狩獵,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們把吃不完的糧食交售公糧,或馱去資助親戚。伯父性格豪爽,仗義疏財,熱情好客,深受山民的擁護和愛戴。
“我娃想吃個啥?讓你媽(當地風俗把伯母叫媽,把自己的母親叫娘)給你做!”記憶中伯父永遠笑瞇瞇的,特別是看見他們兄弟幾個更是心花怒放,溝壑縱橫的皺紋在臉上盛情綻放。伯父就一個閨女,沒有兒子。他經營的地盤分布在槐莊子附近的各個山頭以及溝溝岔岔。這些山峁上聚著十多戶人家,伯父隔著一道山峁一聲喊:“哎——嗨嗨嗨!”溝溝澗澗上的人便都出來了。
“伯父,你是這里的山大王嗎?”緯國小時候聽父親講過山匪聚集在山峁的故事,那些山大王有刀有槍,可威武啦!
“憨娃娃,伯父是隊長,槐莊子生產隊的隊長,可不是什么山大王哇,哈哈哈!來來來,看你媽給你做了啥好吃的哩!”熱騰騰的油饃饃香氣襲人,伯父的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三
通往槐莊子的大路只有一條,緯國跟隨父親和伯父曾走過幾次。記得第一次是冬天,伯父回來趕集,臨走時緯國鬧著要去,母親不同意。母親說那么遠的路,你個小娃娃家跟著去,還不把你伯父累死??!緯國噘著嘴巴說:“娘,你看我都八歲了,從溝里往回跑,沒打過停的?!蹦镎f:“溝里才多遠呀!去槐莊子可要走整整四十里,你肯定跑不動?!?/p>
“讓娃娃走吧!走不動,有我呢。路上正好有個伴,不心慌?!本晣鴳┣械哪抗庾尣父袆?,父母就不再說啥了。
“路上可要聽話,別惹你伯父生氣??!”走出屋子的時候,身后傳來母親的叮囑。
“娘,知道啦!”緯國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便躥出好遠。家里的狗跟到村口,被伯父唬了回去。
午后的陽光罩在棉襖上,暖烘烘的。田里的雪已經化了,散著薄薄的霧氣。牛兒甩打著尾巴安詳地臥在墻根,腮幫子上下蠕動,脖子發出“咕咕”的聲響。一群覓食的麻雀“嘩啦啦”飛到樹上,“嘩啦啦”又落下來,顯得既有組織,又有紀律。緯國跑得很快,不一會兒便把挑著擔子晃晃悠悠的伯父落在了后面。
“娃子哎,慢些兒跑啊,路程遠著呢!”
“嘻嘻嘻,伯父,你快點兒走??!”
“好好,我娃跑得快喲,等等伯父??!”
叔侄倆就這樣你追我趕,一路上歡聲笑語。走出七八里地后,緯國便跑不動了。
“娃子哎,歇會兒吧。來,吃顆糖,歇歇就有勁了!”伯父從口袋里摸出一顆“洋糖”,剝開紙,塞進緯國的嘴巴里。緯國氣喘吁吁,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伯父用袖子給他揩了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小手帕。
“給,這是給你姐買的新手帕,你先用吧?;厝ハ匆幌丛俳o她?!?/p>
緯國歇了一會兒,感覺呼吸平緩了許多。剛出了汗,被風一吹,渾身不由得一顫。
“走吧,緊走慢走,日頭就偏了呢?!辈甘掌馃煷?,拿起煙鍋在鞋幫上磕了磕,搭在脖子上繼續趕路。
緯國跟在后面,有些沒精打采。走著走著,他腿上感覺像灌了鉛,再也挪不動了。一抬頭,發現伯父已走出好遠了。
“娃兒累啦?走不動啦?叫你不要跑呢!”伯父擱下擔子,笑嘻嘻地望著他。
“伯父,還有多遠???”
“不遠。我看看,快到楊坡頭了。到了楊坡頭,就走了一半路啦!”
“啊——那么遠呀!伯父,我不想走了?!?/p>
“那可咋整?嗯,趁著太陽還沒落山,風還不太硬——娃兒,再吃一顆糖,鼓起精神來!”
緯國吃了糖,發現自己還是挪不動步子,一雙腳東搖西擺,好像不聽使喚似的。伯父想了想,把兩只籠里的東西集中在一個里面,讓緯國坐在另一只里。
“用手抓牢水擔鉤,坐穩了!”伯父一用力,水擔一閃一閃,挑著孩子和貨物、晃悠悠地上路了。
到了楊坡頭,太陽已經西斜了。伯父撩起襖襟擦了擦汗,坐下來裝了一鍋煙,拇指按實了,然后用火石點燃,卯足勁吸了一口,噴出一股白白的煙霧來。這個時候,他的表情是享受的,陶醉的。伯父長吁了一口氣,笑瞇瞇地看著緯國,似乎困乏已經隨著煙霧飄散而去,無影無蹤了。
“伯父,還有多遠???”緯國感覺有些冷,渾身不住地抖動著。
“快了,翻過前面的山頭,就到了?!辈敢廊恍ξ?。他瞇起眼睛注視著前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記憶中,伯父一直都是那副慈祥的面孔,很少生氣發火。后來才知道,伯父的性子非常烈,脾氣也火爆,只是看見他們兄弟幾個,便一下子像換了個人似的。
冬天的日頭真短,太陽剛才還臥在云朵上,一晃便沉了。風變得越來越硬,呼呼地扎在臉上,像錐子似的。暮靄籠罩下的山野一片朦朧,靜得令人發怵。
“餓了吧?餓了就覺得冷呢。來,伯父這里還有一塊餅,是你媽早晨給我帶的?!辈笖R下擔子,從布袋里拿出餅子,聞了一下,樣子很陶醉。
“來來來,小男子漢,吃了這塊餅,渾身就有勁了?!辈刚f著脫下身上的羊皮大衣,披在緯國身上。
“伯父,我不要!你會感冒的?!?/p>
“沒事沒事,伯父走路哩,一點也不冷。你看,我都出汗了啊,哈哈哈!”
天完全黑了下來,像一張黑漆漆的大布,把四周遮得嚴嚴實實。伯父的羊皮大衣暖烘烘的,緯國躺在“搖籃”里,不覺便睡著了。
“娃兒呀,快醒醒,這下真個兒就要到了?!狈^大峁蓋,伯父手指下面山崖邊土窯里透出的燈火說,“看到那棵大樹了嗎?那就是咱家呢!到了家,我讓那丑婆娘給你搟面吃?!本晣d奮地揉揉眼,努力想看清那棵大樹的模樣,卻只看到黑魆魆的崖畔下面若明若暗的燈火。
“伯父,我可不能叫她‘丑婆娘’,我得叫媽呢!”緯國鄭重其事地說。伯父聽了哈哈大笑,夸他人小懂事,從此對他更是加倍地喜歡了。
伯父的女兒改花年紀和建國差不多,已經嫁人了。女兒出嫁后,伯父伯母寂寞難耐,便盼著緯國兄弟到他家來。那時候,老大建國上學去了,老二、老三參了軍,老四、老五在隊上干活,剩下的幾個小的,便經常往槐莊子跑。特別是老七緯國,完全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樂園,樂不思蜀,一來就不想走了。
在緯國的印象中,伯父是個十分忙碌的人,從早到晚,家里家外。他終年胼手胝足,摩頂放踵,辛勤耕耘,就像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歷盡滄桑,老當益壯。然而伯父總會抽出一些時間陪他玩。夏天來了,槐莊子漫山遍野綠浪翻涌,暗香浮動。哪個洼上的木瓜最大,顆粒飽滿;哪棵樹上的杏子不酸,杏仁不苦,伯父都一清二楚,似乎那些樹都是他栽種的;至于那熟透的蛇麥子,火紅的馬茹子,又酸又甜的野葡萄,酸酸澀澀的杜梨子,更是味道別致,入口難忘。
在槐莊子,伯父德高望重。他除了帶領二十多戶人家種好槐莊子的地,還經常去附近的劉家店大隊、三塬公社開會,有時還會去正寧縣參加三級干部會議??h、公社、大隊來人,都是在伯父家里吃飯住宿,他成了周圍幾十里乃至上百里的名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附近的林場、農場的一些公職人員也跟他是好朋友,他們經常來槐莊子伯父家喝酒吃飯,臨走時,伯父都會給他們帶上自家的雞蛋、蜂蜜等土特產。大侄子建國從北京帶回了茶葉、香煙、蛋糕,伯父便會呼朋喚友,讓他們一起分享。
“你看,這是娃從北京給我帶來的呢?!?/p>
“哎呀,這茶味道就是不一樣嘛,香噴噴的!”
“關鍵是還解乏!”
“這紙煙,一盒要好幾毛錢吧?”
“美美地吸上一口,感覺都騰云駕霧了,哈哈!”
“這點心,入口即化,不知咋做的哩?!?/p>
“你侄兒真行呀,啥時候也帶你去北京,見見大世面??!”
“那還用說?遲早的事嘛!”
……
這個時候,伯父蹲在土墩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霧來,樣子很陶醉。
伯父喜歡蹲在院子的小土墩上抽旱煙。透過朦朧的煙霧,注視著這一片屬于他的天地:東峁上的谷子有些稀,感覺受了旱;西山上的玉米有些黃,因為肥沒跟上;南畔上的豆子老缺苗,野兔瘋得都快成精了;北洼上的麥子收成好,看來苦沒有白下啊……
這時,遠處的山峁上下來兩個人,那神態,那走勢,伯父越看越喜歡。
“老婆子,快做飯啦,塬上的娃娃上來了!”伯父把煙鍋在腳底上一磕,攏了一把柴抱回去,伯母已經在打水舀面了。
來的是老四和老五。兄弟倆一進門便先喝水,然后從饃盆里拿出饃,狠狠地咬上一口,架上馱桶趕上驢,下到溝底馱水去了。
“熊娃娃,有力氣了,知道干活了呢!”伯父又裝上一鍋煙,臉上的皺紋綻成了一朵花。
作家簡介:高鴻,陜西富縣人。中國作協會員,陜西省工藝美術大師,咸陽市有突出貢獻專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沉重的房子》《農民父親》《血色高原》《青稞》《情系黃土地》《平凡之路》,中短篇小說集《二姐》《銀色百合》,散文集《遙望陜北》《走進西藏》《南泥灣》,長篇報告文學《艱難超越》《水無窮處》,長篇歷史人物傳記《一代水圣李儀祉》等。其中,《農民父親》榮獲陜西省第二屆柳青文學獎、吉林省第二屆新聞出版精品獎;《水無窮處》榮獲第八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清明》《青年作家》等報刊雜志,多次被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