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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作家都是思想家(李國平)

文章來源:陜西作家網 發表時間:2016-06-07

  陳忠實逝世后,我執筆了他的生平。這是一個公共行為,但也掩藏著我的感情,除此之外,沒有寫任何文字,沒有勇氣觸碰心靈深處的東西?;仡櫵膭撟鞯缆?,探索他的文學思考,整理他的精神遺產,情感上仍然不愿承認應該進行這樣的工作了。

  在當代中國,陳忠實這樣的作家,無疑具有文化標本意義。他令人想起四川的周克芹,想起河北的賈大山,他們這一代或稍后的作家,星布于魯豫和云貴,像陜西的路遙、賈平凹們,出身卑微,依托的背景就是大地和天空,擁有的資源就是鄉村和田野,最應該接受知識的青春成長期卻遭遇知識匱乏的時代,還無可避免地要面對極左思潮的影響,“文化大革命”的傷害。是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時代變局使他們獲得了文學新生。他們,更新或者豐富了百年以來中國文學的主體結構,他們的創作,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構成了當代文學的主要成就。因為命運時鐘的安排,他們抵達的終點不同,但是他們的文學道路,累積著中國當代文學的豐富經驗,折射著濃重的社會政治文化信息。

  若追究陳忠實的文學接受,有一涓涓細流,被人忽視,又極其重要,這就是新文學的傳統。陳忠實早期的閱讀,他自己記述有茅盾的作品,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愛情三部曲”,柔石的小說,蔣光慈的作品,李廣田的散文。陳忠實對魯迅的《阿Q正傳》和《風波》有作為一個作家獨特的體悟和解讀,發生于他對自己創作痛苦的拷辯期,魯迅的深廣直接啟迪著他的思考。陳忠實最直接的文學情感親近者是趙樹理,最直接的導師是柳青。趙樹理的創作,本身就是新文學的一部分,是新文學在時代流變中生發的新的特征。柳青深受新文學的影響,陳忠實對柳青的師承,隱秘地鋪墊著新文學的譜系。這里有著對文學傳統的直接的接受和間接的渡讓關系?,F代意義上的新文學呼應的民族救亡的主題,引入的啟蒙思想,尋求新思想、新生力的愿景,現實主義精神和人道主義思潮,是滋養陳忠實一生的思想營養。這一脈絡,以對傳統文化的思考為主要方式,集中于《白鹿原》中,形成了新的文學成果。

  陳忠實的文學道路上,曾經發生過不止一次危機。他在心理層面和文學敘述層面用“苦悶”、“痛苦”和“枯澀”進行描述。陳忠實記述過他創作史上作品人物棄他而去的“集體叛離”現象,這是他“從事寫作以來所經歷的最嚴重的痛苦”。如何處置自己的文學危機,將精神舊我蛻變為精神新我,在陳忠實也是一個激烈痛苦的過程,借喻阿·托爾斯泰的在血水里泡三次,堿水里泡三次,清水里泡三次也不過分。陳忠實稱之為“剝離”,“無異于在心理上進行一種剝刮腐肉的手術”,進行“一次又一次從血肉到精神再到心理的剝離過程”。這個過程,陳忠實在文學層面有過剖析:“滌蕩自己意識和思維中的極左話語,使自己從已經僵化的敘述模式中走出來”。在精神層面,陳忠實創作道路上所發生的躍升則可以說明,以最嚴酷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精神和最積極的開放思想迎接時代精神的洗禮,從而賦予作品更大的思想格局。陳忠實的文化剝離和精神新生,在當代文學史上恐非個案,恐怕在道路意義上的探討,也是一個普遍現象和普遍課題。

  陳忠實的《白鹿原》已有共識。陳忠實對自己的創作卻有清醒的認識:“離高峰還很遠,只能把這當做攀向另一個高峰的臺階,爭取獲得另一次突破的途徑和力量”。陳忠實有文章記述自己對當代世界文學的閱讀和接受,他熱烈而誠實地認同《活動變人形》和《古船》對自己的啟發,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難忘1985,打開自己》,他在對當代最前沿的思想成果和文學資源的吸納中,在對中國當代文學成果、傳統的尊重中,“強烈地意識到他自己的歷史地位和當代價值”(艾略特語),以自己的創作給當代文學的動態體系增加了意義。更重要的是,他和當代作家一起,共同分享著這個時代的文學經驗和思想成果。不斷的背離和超越原來的思維,在更寬廣的世界視野中打開自己,獲得一種新的參照,這也應該是陳忠實和中國當代作家一起開拓的當代中國文學新的道路。

  陳忠實在文學道路上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他讀魯迅,讀出“要有穿透封建權力的思想和對獨裁制度批判的力量”,他把當代作家置放于更寬廣的文學傳統中評價,說包括自己在內,還要追尋“五四”時代新文化先行者的思想穿透力?!拔膶W依然神圣”是陳忠實提出的一個命題,是有感而發?!皞ゴ蟮淖骷叶际撬枷爰摇?,是陳忠實創作后期的感悟,這一認知,今天,已成習常,但在陳忠實,卻非輕易道出,幾乎出自他一生的文學道路?!笆裁粗萍s著作家不能進入一個新的創作境界?就是思想”,“如果沒有形成獨立的思想,不具備那種能夠穿透歷史和現實的獨立精神力量的話,他就不能夠把自己的精神上升到一個應有的高度”,和當代許多作家一樣,在追尋思想家這個高度上,陳忠實意識到了,沒有完成,在追攀這個目標的道路上,陳忠實停止了,倒下了,但是他的思考和追求,應該能獲得當代作家的共鳴。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有個致詞,說“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不僅如此,馬克思還發現了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的運動規律”,“一生中能夠有這樣兩個發現,該是很夠了,甚至能做出這樣一個發現,也已經是很幸福的了”。

  我請求恩格斯,讓我把它借過來,獻給陳忠實。

 ?。ū疚南底髡咴?016年6月6日中國作家協會于北京召開的“陳忠實的文學道路研討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