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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厚老師,實在哥——懷念我敬愛的陳忠實先生(韓懷仁)

文章來源:陜西作家網 發表時間:2016-05-27

  陳忠實先生去世了,我心中十分悲痛。站在醫院的病床前,眼睜睜看著一個偉大的生命在一點點地遠去,心中的感覺,用刀絞、箭穿、火燒、油煎……等等任何形容痛苦的詞匯來描述,似乎都難以窮形盡相。

  在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流淚了。二十余年來他給我的諸多恩惠,全都涌上了心頭。

  此刻,我要把這些都寫下來。

  其實,有關他與我交往、給予我恩惠的許多事情,我早就想寫,只是怕有“拉大旗作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之嫌,又怕得“攀附名人、巴結名人”之譏,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如今,我所崇敬的大師、我所熱愛的老哥走了,再不必忌憚“借名人以沾光”的猜度,我可以盡情訴說了。

  受了陳忠實先生那么多恩惠,我必須說出來!不說,我會憎恨自己沒良心!

  四十四年前,當我還是不滿二十的毛頭小伙時,有一個非常奢侈的夢想,就是當一個作家。那時候特別羨慕那些能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的人,覺得他們特了不起。有一天,在生產大隊辦公室聊天,有一個人說:“咱河對岸西蔣村有個作家叫陳忠實,寫的東西好多都在報紙上發表了?!蔽液荏@訝:天哪!離咱這么近,竟然有一位作家!從此,陳忠實的名字就牢牢地印在腦子里了。他成了我的偶像:一個生長在農村的青年,竟能在報紙、刊物上發表許多作品,這該是多么榮耀、多么了不起的人呀!

  我很想到河對岸去拜會一下我仰慕的陳忠實,但,一是總忙著掙工分,二是還想通過優秀的“表現”得到貧下中農的好評,以便在以后的招工、招兵時能得到推薦;第三,也是最根本的,心里很自卑——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向報社投稿,可現在高中都畢業了,卻還連一篇作品都沒有發表過,見了那位仰慕的大哥,說什么呀?

  拜會的心愿還未得實現,1972年底,我參軍了,拜會心中偶像的計劃徹底成了泡影。

  當兵,當的是鐵道兵,修的是襄渝鐵路,部隊駐在陜西。我在團部當收發員,全團訂的所有報刊都能看到。眾多的雜志里,有《陜西文藝》,而在《陜西文藝》里,就時不時能看到陳忠實的作品——《接班以后》、《高家兄弟》。雖然他的作品不是很多,但給我留下的印象總是特別美好,覺得他的小說寫得很實在,很有生活氣息。也許還因為他是我的“近鄉黨”,所以格外關注他。

  當然,所有這一切,陳忠實是不知道的。仰慕在我心里,熱愛也在我心里,說白了,我只是一種“單戀式”的 “神往”。

  真正和陳忠實近距離接觸,是在1986年的文學創作培訓班上。

  1983年,“百萬大裁軍”,數十萬鐵道兵干戰集體轉業前夕,我從鐵道兵調到了二炮工程學院(即現在的“火箭軍工程大學”)。作為從青海省轉來的作協會員,我有幸參加了一次文學培訓班。培訓班上,陳忠實給我們上了一堂課。課間休息時,許多學員都跑到前邊去和陳老師攀談。我也擠到他跟前,跟他提說了兩個青海的文化人(修筑青藏鐵路,我在青海呆了十個年頭)——那兩人跟我是朋友,且都說跟陳老師也很熟。我離開青海時,他們都對我說過,如果見到陳忠實,提提他們的名字,陳忠實肯定會想起來。盡管那時陳忠實在我們這些純業余的作者心目中,無疑是必須仰視的人物了,但他仍然很熱情,很平易近人,他果然不但想起了那兩個朋友,還詢問:“他們現在都還好吧?”

  那一次近距離接觸,陳忠實給我的印象就是:人如其名——忠厚親切,實在真誠!

  一轉眼到了1991年,我想出一本短篇小說集。那個時候,出書請名人作序已成為一種時尚,為了加重我作品的“分量”,我也想請個名人來為我的書作序。請誰呢?我第一個就想到了陳忠實。要是他能給我的小說集寫個序,我那原本并不出色的集子,也許在別人眼里就有了光芒??墒蔷蛻{著從前的“精神向往”和培訓班上的“一面之交”就請他作序,是不是 “架梯子摘月亮”——太有點異想天開了呢?

  然而,在一個朋友的指引下,這個異想天開的美麗夢想竟實現了。這個朋友叫陳西周。

  陳西周是我們學校實習工廠的職工,由于都喜歡唱秦腔,我們成了戲友。聽說他家在西蔣村,我就問他認不認識陳忠實。他笑著說:“何止認識,我們還是本家子呢?!蔽蚁渤鐾?,忙問可不可以通過他進一步和陳忠實認識并交往,進而請陳忠實為我的小說集寫一個序言。西周笑著說:“這你不用找我,找新芳保準能行?!?/P>

  新芳就是陳新芳,也是實習工廠的職工,我們原本也很熟悉。我問西周:“為什么找新芳就行?”

  西周說:“新芳就是陳忠實的親妹子呀!”

  天哪!我跟新芳熟悉幾年了,竟然一點不知道他就是陳忠實的妹妹!多少人跟陳忠實見過一面就成天吹乎,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陳忠實跟他有交情,而陳忠實的親妹妹卻一直沒有拿這個名人哥哥來作為自己炫耀的資本——我對新芳的為人更加敬重了。

  我去找新芳,向她說明了我的想法。新芳很坦誠地說:“論二哥的為人,他是非常樂意幫助人的。只是他這幾年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連作協的好多活動都推辭了,不知他能不能抽出時間。不過我一定給他把這話說到?!?/P>

  過了幾天,新芳告訴我:“二哥說可以。他讓你有空了到家里去見個面,把你要出書的稿子帶上?!?/P>

  陳老師如此爽快的答應,讓我不僅喜出望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了:“真沒想到二哥這么痛快就答應了!”

  跟新芳對話,稱“陳老師”顯然生分、外道,我自然也隨著新芳稱“二哥”。

  新芳說:“你放心去吧。二哥待人實在得很?!?/P>

  1991年10月30日,我騎著自行車從學校跑了近三十里路趕到西蔣村。

  在村人的指引下,我找到了他家。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家院落,有一個門樓,嫂夫人正在門樓下做著針線活,我問:“這是陳忠實老師家嗎?”

  嫂夫人回答:“就是的?!?/P>

  我趕快自報家門,表明了我的來意。

  嫂夫人十分熱情地讓我進門,并向屋里喊了一聲:“老陳,有客人來了?!?/P>

  陳老師在屋里應了一聲,屋門口馬上出現了他的身影。他手里夾著一支雪茄煙,微微笑著,很親切地說:“新芳說了你要來,我專門等著你呢?!?/P>

  我的心頭立即涌過一股熱流,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他邊讓坐邊給我倒水,我則匆忙從包里取出合訂在一起的書稿。

  我們都落坐以后,陳老師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書稿——十多篇帶著雜志封面的鉛印文字,多少有些驚訝地問:“這些稿子都是發表過的?”

  我說:“就是?!?/P>

  陳老師很誠懇地說:“現在出書挺難的,一般都要自費出書。你這些作品都已發表過,怎么還……”

  確實,陳老師是了解這其中的苦衷的。我當時的職務是正營職教員,一個月的工資也就300元,而當時自費出書的書號行情是少了5000元拿不下來。如果再加上印刷費用,差不多把我三年的工資都搭進去了。自費出一本根本暢銷不了的書,何苦來呢?

  陳老師的體諒又一次讓我感動,我便如實坦露心懷:“身為教員,要評職稱。而評職稱的一個硬件就是看成果。散見于各報刊的,叫文章;但若匯集成一本書,就叫著作。著作比文章的分值高。評不了高職,在軍校再繼續干就有難度。所以……”

  陳老師聽了連連點頭,他說:“我明白了。你放心,序我一定給你寫。不過你既然要出書,肯定得先把雜志上的文稿變成印書的文稿,這就是出版社說的‘一校稿’。打出一校稿后,你給我拿過來,看完一校稿再寫序言不遲。我知道你讓我寫序言是想讓這書好銷一點。不過我要給人寫序,就一定要認真把書看完再說話。那種不看稿子就信口開河的文章我寫不來。我不能不看作品就胡發議論?!?/P>

  見陳老師談興正好,我便問:“聽說你最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陳老師點頭說:“是的?!?/P>

  我問:“進展順利嗎?”

  陳老師說:“還好?!?/P>

  我問:“寫的什么故事?書名叫什么?”

  陳老師笑了笑說:“咱這一帶有一句土話,說是‘鍋蓋揭得早了,就預死’(注)了。我也害怕‘鍋蓋’揭早了,把這作品‘預死’了,所以我給誰都不說。等將來寫完后,你就啥都知道了?!?/P>

  “很辛苦吧?”

  陳老師笑了笑說:“你也是搞寫作的,其中滋味你應該明白?!?/P>

  我說:“真不好意思,你這么忙,這么辛苦,我還給你添麻煩?!?/P>

  陳老師爽快地說:“那有啥?朋友嘛?!?/P>

  臨別時,陳老師說:“我這兒有一本剛出時間不長的書,送你一本,留個紀念吧?!闭f著就拿出一本豆綠底色、上有“Z”形條紋稿紙圖案為封面的書,書名是《創作感受談》。他擰開鋼筆,十分認真地寫下了“韓懷仁方家雅正”幾個字,簽了他的姓名,落款是“1991.10.30”。

  這次交往,我從陳老師身上獲得了很大的教益:一是他對朋友的真誠——絕不敷衍塞責。既然要評人的作品,就必須認真地閱讀,那種隨便瞄兩眼便天馬行空、信口開河的“評說”,他是十分厭惡的。第二就是他對自己作品那種嚴謹、虛心與慎重的態度——沒有完成的作品絕不胡亂吹噓?!拔液ε洛伾w揭早了就‘預死了’”這句既通俗易懂又寓意深刻的自律之言,實在讓我感佩不已,感慨良多。

  回到學校后,我開始緊鑼密鼓地找人把報刊上的文章在電腦上敲成電子文檔,那時候我對電腦是一竅不通,更談不上在電腦上打字寫文章,一切都得求人,偏偏朋友找的那家文藝出版社的那位編輯說話不算話,把我“忽悠”了——說好過了年交5000塊錢就可拿書號,不料當我準備好錢款去找他時,他一句“今年的書號已經用完,你明年來吧”,一下就把我掄到山背后去了。幸虧不久遇到了王世雄先生,說他可以幫忙,我這才又看到了出書的希望。就這么三折騰兩折騰,一晃就到了1992年4 月中旬。我帶上打印好的書稿,沐浴著和煦的春風,再一次來到西蔣村。

  陳老師問我:“這書稿咋弄了這么長時間?”

  我把那些曲曲彎彎的過程給他詳細述說了一遍,他也陪著嘆息了一聲,接著說:“你把書稿留這兒吧,我盡量抽時間盡快看,看完盡快寫。等二校稿出來后,序言和正文可以放到一塊,進行三校?!?/P>

  過了不到二十天,我又到了西蔣村,陳老師一見十分驚訝:“你的二校稿已經校完了?”

  我笑著說:“現在我已經能在電腦上打字了。所以校對的工作都是我做的,每篇文章都是我一邊校對一邊修改,都說不清這是幾校了。稿子王世雄老師已看了,他說沒問題,序言一到馬上就可以交印刷廠開印?!?/P>

  陳老師一聽更驚訝了,說:“呀,沒想到你這兒進展的這么快!我原先出的幾本書,從一校到三校,沒有半年時間是出不來的?!?/P>

  我說:“現在是電腦排版,快多了?!?/P>

  陳老師一臉的歉意,連聲說:“哎呀那實在對不起,你的書稿我是認認真真看完了,可是序言還沒來得及寫呢,你看這不耽誤你的事嗎?”他連聲嘖嘖,深深自責,那種誠懇的神情,看得我心里又是一陣陣熱浪翻滾。

  我連忙說:“陳老師你千萬別這么說,你現在正進行大部頭創作,是絕對需要清靜的。我讓你看書稿、寫序言,已經干擾了你的長篇創作,我給你添麻煩,你沒有討厭,沒有拒絕,我已非常感激了。你再自責,我就更不安了?!?/P>

  他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沒有序言,對你書的銷路影響大不?”

  我說:“聽說我要出書,好多學生都很支持,主動登記要買書的已有六七百人。如果再加上已經分配到部隊的學生,估計銷一千冊不成問題,成本肯定能夠收回。另外,王世雄老師說,書稿他全看了,如果你太忙,他可以寫個序,只是嫌沒有你的名氣大、聲望高?!?/P>

  他又微微嘆了一聲,說:“這樣的話,我心里多少能輕松些。不過這事真有些對不起你?!?/P>

  我知道他的長篇小說正在攻堅階段,其創作之艱辛與內心之煎熬,外人實在難以體察,而我偏在這個時候來麻煩他,確實有點“沒眼色”。(從后來許多文章提到的“如果這本書再不成功,我就跟你去喂雞”的那聲喟嘆,以及他詞作中“怎堪這四載,煎熬情”的表白,證明我當時的猜測還是靠譜的。)

  所以我連忙說:“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P>

  那個“序”雖然最終并未寫成,但陳老師待人的那種誠懇,那種實在,讓我終生難忘。他把我集子里的作品全都認真地讀了一遍,并給我談了他的感受。他說:“從你取的書名來看,你對《今夜又是月圓時》這一篇是偏愛的,但是我倒更喜歡你的《尋酒啟事》,覺得那一篇的構思很巧,而且意蘊也好?!苯又终劻藢又衅渌麕灼髌返目捶?,有贊賞,也有委婉的批評。臨別,他又一次誠懇地說:“這次沒給你幫上忙,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盡管來?!?/P>

  后來我真的又一次找他幫忙了,可是這回他幫了我的忙,我卻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他的事,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感到慚愧和痛悔。

  1994年初,我完成了一個中篇小說,題為《朝霞紅晚霞紅》。寫成之后,我到省作協去找他,他問:“需要我幫什么忙嗎?”

  我說:“我想請你看看這個作品,如果你覺得還看得過眼,我想請你向有關刊物推薦一下?!毖韵轮?,就是想借你的名聲給作品找個發表的地方。

  陳老師二話沒說,立即開始翻閱。他以極快的速度瀏覽著,發現錯別字或不妥的句子就用鋼筆畫一畫,感覺不妥的片斷,也在旁邊做個記號??赐旰笏f:“總體感覺還不錯,我畫的那些地方你再斟酌一下,我給河南的《莽原》編輯部推薦一下吧?!闭f完就展紙提筆,很快寫完了推薦信,信里說了不少贊美的話,懇請編輯關照業余作者的真情也顯而易見。他把信瓤裝進寫好地址的信封后遞給我,說:“回去把那些要改的地方改一改,然后和我這封信一起投給雜志社吧?!?/P>

  我非常鄭重地把信夾在一本刊有李星和陳忠實《對話白鹿原》的《文藝爭鳴》雜志里,再把雜志十分認真地裝進挎包。

  我正打算告辭,陳老師說:“眼看就到飯時咧,作協對面有一家泡饃館,我請你吃羊肉泡饃。咱事先說好,是我請你,不要結賬的時候拉拉扯扯的不好看?!?/P>

  幾年交往,我對這位“忠厚老師實在哥”的秉性已了解很多,也就沒有再客套,一起走進泡饃館,一人一碗羊肉泡,邊吃邊聊。吃飽喝足后,揣著一腔的感激與感動,揮手和陳老師告別。

  沒想到回到家里打開挎包要拿陳老師寫的那封推薦信時,我一下子傻眼了:那封信不翼而飛了!我把挎包翻了個底朝天,把那本雜志抖落了足有十多遍,可那封信仍然杳如黃鶴,無蹤無影。我頭上的汗立時冒了出來,急速啟動大腦,回憶此前的每一個細節,忽然想起在站牌下等公交車的時候,我曾取出那本《文藝爭鳴》看了有十多分鐘??匆姽卉囘^來,我把雜志塞進挎包就急急忙忙上了車??赡堋?!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一定是在那匆忙中,不慎把那封信弄丟了。我氣得用拳頭直砸自己的腦袋,悔得腸子都青了。你好好地在那兒等車,看什么雜志???要看雜志你也該把信取出來裝到包里??!車來了你不慌不忙上車不行嗎?你丟的不是一封信,你丟是你尊敬的老師、仁厚的兄長對你的一份深厚情誼呀!你往后拿什么臉面去見他呀?見了面他若問起稿子和信的事,你拿什么言語去回答他呀?

  此后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敢去見陳老師,直到這年的4月底,我才厚著臉皮又到他家去了一趟。我老老實實地說了我丟失了那封推薦信的經過,并說出了我的羞愧與痛悔。說完便低了頭等待他的責備或埋怨。誰知他聽完以后,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丟了就丟了。丟了就全當我沒寫過?,F在還需要我再推薦嗎?”

  我說:“我再沒臉請你寫推薦信了。我來是向你報告一件事,前幾天接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一個通知,讓我到北京去參加一個會議,并要求帶一篇最近創作的作品,我想把這個中篇帶到會上去碰碰運氣?!?/P>

  陳老師說:“這樣也好。如能得到會議的認可,也許有些刊物會要你的稿子發表的?!?/P>

  那次會議的全稱是“首屆中國文學現狀與發展暨創作研討會”,張炯、雷達、張同吾等十多位知名人士都參加了那次會議?!冻技t晚霞紅》在那次會議上獲了個三等獎。我把這消息告訴了陳老師,他笑了笑說:“好事嘛。能被會議認可,你再往刊物投稿就更有信心了?!?/P>

  我沒有再找刊物,因為前不久接到王世雄先生的一個電話,說陜西旅游出版社要出一套《西部風情文庫》叢書,反映西部風情的文學作品均可進入叢書,他向我約稿,希望我也拿一部書稿出來。

  于是我就以《朝霞紅晚霞紅》壓陣,另外又創作了三個中篇,合成一個中篇小說集,交給了文庫主編王世雄。

  《白鹿原》問世之后在讀者中產生了巨大的轟動,社會反響十分強烈,但同時也給陳老師帶來了很多的麻煩,其它麻煩姑且不說,單是找他簽名、題字、做報告的個人和單位就絡繹不絕。同時作協的許多具體工作都得他或組織、或協調、或親自動手,他的忙碌,完全可以用“焦頭爛額”四個字來形容??墒潜M管這樣忙碌,他卻一直以沒能給我寫成“序”為憾,1995年當得知《朝霞紅晚霞紅》要出版的時候,他問我:“這次的序有人寫了么?”

  我說:“王世雄先生已經寫了?!?/P>

  他又問:“我能給你幫點什么忙呢?”

  我說:“想請你給題寫個書名?!?/P>

  他很爽快地說:“這個不難?!闭f完,就在他的書房中展紙濡翰,聚氣凝神,一會兒功夫,“朝霞紅晚霞紅”六個流利瀟灑、自具風致的大字便躍然紙上。說句實在話,當年在自費出書的眾多作者中,我的《朝霞紅晚霞紅》能夠連出兩版且近萬之數很快售罄,絕對與“陳忠實題”那四個字的落款有著密切的聯系。

  最讓我銘心刻骨的,是在《朝霞紅晚霞紅》問世不久引發的一場風波中,陳老師給我的安慰、鼓勵與幫助。1996年6月,單位上一位頗有背景并有一定權勢的領導突然向《朝霞紅晚霞紅》興師問罪了,他不僅搬出了“利用小說反黨,這是一大發明”的最高指示,而且言之鑿鑿地指責這本書有三大罪狀:一是有攻擊鄧小平理論的傾向;二是有性描寫,屬于“格調低下、精神污染”;三是“否定了單位的職稱評定工作,給單位抹了黑”。一時間,真有“黑云壓城城欲摧”的陣勢了,我心里壓力很大,分管政治工作的領導也有些惴惴然、惶惶然了。他對我說:“你能不能找到省作協,讓作協給你的作品出一個鑒定性的證明材料。你這書不是陳忠實給題寫的書名嗎?如果他能以作協的名義對這本書有一個肯定性的評價,那么即便個別領導要興師問罪,咱也就有了‘不怕’的依據了?!贝耸虏粌H關乎我的前途命運,而且也還牽連到一些別的領導,事情確實非同小可。我趕緊跑到作協,找到了陳忠實主席。他聽完我的敘述之后,非常驚訝,說:“呀!這都啥年代了,你們單位咋還有這種人呢?”我說:“沒辦法,現實中真就有這種人?!标惱蠋熕伎剂艘粫赫f:“現在他們剛開始‘抓’我就去作解釋,似乎不夠妥當。讓他們先‘抓’吧,如果他們真‘抓’得要影響你的個人生活了,作協一定會出面的。到時候,還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說不定一打官司,你的作品還火起來了呢?!庇辛岁愔飨倪@顆“定心丸”,我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便回單位向要“保護”我的領導作了匯報。

  幸虧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不再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極左時期了,不但黨的文藝政策更寬松,而且思想解放、心胸開明、態度穩健,既有政治頭腦又有人文情懷的領導干部也越來越多了。當時學校的主官秉持正義明確表態:“對于作品,完全可以見仁見智,發表自己的評論;但對于作者,絕不能用‘文革’時那一套,動輒就粗暴‘處理’”。有了主官的表態,盡管少數幾個“左視鏡”佩戴者一直在咕咕噥噥嘁嘁嚓嚓,最終卻并沒有形成能置人于死地的風浪。加之當時單位正巧發生了一起大案件,那幾個貌似革命性很強的領導干部,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而自顧不暇,所以在開了幾個座談會之后,那場看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政治風波,竟不動聲色地風息浪止,不了了之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知陳主席之后,陳主席感慨萬千,后來就寫了一篇散文,叫《朋友的故事》,發表在1997年第一期《新大陸》雜志上。

  1998年,他的《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要請他去做報告的單位排開了長隊,我們學校領導知道我和陳忠實相識日久,便讓我去請他為我們的學員也做一場報告。我找到陳老師,說明來意,陳老師仍是十分慷慨地就答應了。他說:“不說咱們之間的友情,單沖著你們二炮是咱們國家最具威懾力量的部隊,我都一定要去的?!彼綄W校來做報告那晚,近千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連兩邊靠墻的過道上都站滿了人。他的演講既高屋建瓴又樸實親切,既深刻警策又幽默詼諧,引得聽眾不斷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會心的笑聲,報告過去了十多天,《白鹿原》和陳忠實依然是學員談論的一個熱點話題。

  2009年7月《大虬》第一版印行后,作協創聯部的領導對我說:為了擴大你作品的影響,建議給《大虬》開一個研討會。我把作協的這一番盛情向學校首長轉達之后,學校首長非常支持。在作協和學校共同努力之下,2010年10月23日,《大虬》研討會在二炮工程學院隆重舉行。

  我非常盼望陳老師能參加這次研討會,但又怕他來不了,因為他的事情太多了,他太忙了,而且,他的身體也明顯大不如前了。此前不久,學校還曾讓我請他再來搞一次講座,可他極其誠懇地婉拒了。他說:“不是我拿架子,是我現在有個毛病,常常突然腦子里會出現一片空白,眼睛看著前面的人,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種狀態一般都有十幾秒鐘,而且說不上啥時候發作。你說我要是坐在臺上,突然間啥也說不出來,這咋對得起那么多的觀眾呢?”這次研討會雖然把《大虬》這本書和會議安排都提前送給陳老師了,但我仍然擔心他來不了,所以在開會前兩天又給他打了一次電話。我剛一開口說“我是懷仁”,他馬上就說:“不就是開研討會要我在會上發個言么?不說咧,我肯定去?!?

  23日那天早上,他不僅早早就趕到了學校,而且在會上做了長篇發言。他開篇就說:“我曾經說過,韓懷仁是中國離我最近的作家?!币姶蠹乙汇?,他緊接著又說,“這是就地理距離而言的。我在灞河南岸,他在灞河北岸,隔河相望,村莊與村莊大約就四五里路。因此我說他是我所結識的離我最近的作家。但人家事比我干得闊,肩膀上的星星我老是羨慕得很?!贝蠹肄Z地一聲笑了,會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輕松活躍。

  關于《大虬》,他足足講了半個多小時,他從三個方面對本書進行了肯定,并說“讀來令我有一種強烈的感動與震撼?!?/P>

  說實話,我當時坐在臺下流淚了。因為他不僅看完了《大虬》而且看得非常細致和深入!什么是知音?這就是!自己的心靈傾訴能得到自己仰慕的人的理解,文人之間還有比這更溫暖的慰藉么?

  在發言的最后,他說:“我是昨天晚上十點半才把這個小說看完的。整整讀了三天,啥都沒干?!?

  從最早的把《今夜又是月圓時》認真讀完,到“三天啥都沒干”就看《大虬》這本書,我的老師,我的兄長,你給我的深厚情誼,我心中的感激,該用怎樣的詞匯來形容???!

  2012年11月9日,我兒子結婚,海力和李紅代表陳老師不僅送來了很重的禮金,而且還送來了陳老師專意為我兒子婚禮書寫的墨寶一幅,上書李清照詞句:“九萬里風鵬正舉”,寄托了對孩子的期望和祝福,殷殷深情,彌足珍貴。

  2014年,我申請中國作協會員,在電話里我表示了想請他當我的介紹人的心愿,他欣然允諾,說:“這還有啥說的?你把表拿來我給你寫就是了?!钡诙煳野焉暾埍砟玫郊依?,他戴上老花鏡,伏在茶幾上,很快就寫下了這樣幾行字:

  韓懷仁多年堅持文學創作,成就豐碩,作品深刻雋永,不僅獲得廣大讀者的喜愛,也得到評論家雷達、李星等的贊賞,我愿介紹加入中國作協。陳忠實 2014.2.25

  2013春節期間(正月初七),我和朋友去拜訪他。偏偏那天又聽到了詩人雷抒雁不幸逝世的消息,陳老師十分感傷地說:“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從年前到今天,我已經接到三個好朋友不幸離世的消息了?!蔽覀円搽S著感嘆一番,為了不打擾他休息,聊了十幾分鐘我們便告辭。

  2015年春節去看他時,他說老是口腔潰瘍,說話一多舌頭就疼。到了六月份,一位朋友告訴我,陳老師在西京醫院住院了。因為口腔疼痛,說話困難,心里也就比較煩,所以家人一般不贊成親友去看望。但是作為受陳老師太多恩惠的我,他住院那么多日子我竟不去看一回,怎么也過意不去??!幸虧他的兒媳李紅是我們學校外語室的教員,我們很熟悉,我就向她表示了想去看看陳老師的心愿。李紅在學校是優秀的青年教員,在家里是賢惠孝順的兒媳婦,只要工作能走開,她總會去照看陳老師,經常做點可口的飯菜給陳老師送到病房去。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說:“韓教授,今天中午我給我爸去送飯,你老說要去看他,今天就坐我的車一塊到醫院去吧?!?/P>

  到了醫院,陳老師剛打完吊針,坐在床邊休息。見了我就跟我打招呼說:“你倒做啥來了嗎?”我說:“你住院這么長時間,我不來看看心里難受??!你不要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就看看你。你好好跟醫生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復?!比缓笪覀兙兔鎸γ孀?,互相看著對方,誰也不說話。其實,通過雙方的眼神,我們把想說的話都用眼睛“說”了。我心里想:什么叫“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就是??!默默地坐了三四分鐘,他向我輕輕擺擺手,說:“你回吧?!?因為聽新芳說過,他起初一直不肯治療,急得孩子們沒辦法,還是新芳以妹妹的“權威”狠狠地批評了他,說“你在父母跟前盡了心,行了孝,落下孝子名聲了。將心比心,娃也不想落個不孝的名??!可你不配合治療,叫娃心里、臉上咋過得去嗎?”這樣,他才答應住院治療。所以我和他握手的時候,仍然說了句:“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療??!”

  又過了些日子,我聽李紅說,用了北京一個名醫的方子,陳老師的病情已明顯好轉,心情也好了很多。我聽了心里就非常高興。2015年中秋節和國慶節之間,航天四院文學協會會長伏萍女士提議去看望陳老師,我們便一起到了他家。去的時候,陳老師沒在家,嫂夫人告訴說:“老陳這段時間恢復得很不錯,今晚還和朋友在外頭吃飯呢?!钡攘艘粫?,他回來了,果真氣色挺好。比我那次在病房見他時還微微胖了一點。我們都為他的身體康復而感到由衷的高興,都祝愿他徹底擊敗病魔,完全恢復健康。

  去年11月,我去了深圳,春節也是在深圳過的,過年只給陳老師家打了個電話。正月底回到西安,原本打算早點去看他,一是聽說這段時間他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二是家事、公事、朋友事七七八八的比較多,一晃一個多月過去竟沒和陳老師見面(這是我至今依然非常愧悔的一件事)。4月28日晚上10點多,忽然接到他妹夫建國的電話,他說:“二哥的情況不太好,在西京醫院已住了幾天了?!?/P>

  我心里一咯登,忙問:“這會兒咋樣?”

  建國說:“前兩天已報過病危,今天能好一點兒?!?/P>

  我說:“我現在就趕過去吧”

  建國說:“目前暫時看著還平穩,你不要太著急。你跟二哥相好那么長時間,到這會兒了,不給你說我怕留下遺憾。要看,你明天早上過來就行?!?/P>

  29日早上5點半,我從學校門口打出租車,6點過一點趕到病房。病房里靜悄悄的,新芳、李紅、黎力、勉力和二女婿都守護在那里。新芳領著我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陳老師。盡管人已很憔悴,但神志還是清醒的。我說:“陳老師,我是懷仁?!彼牬笱劬戳丝次?,目光依然是那樣睿智深邃。他想要和我說話,我忙攔?。骸澳闵抖紕e說?!蔽椅兆∷挠沂?,他竟把手掙脫出來又高高舉起,三個手指捏在一起,似乎要什么東西。新芳說:“他是要筆,想寫字。這幾天人來看他,他一直用筆寫。這會兒,你看手都沒勁了,還想給你寫哩?!蔽艺f:“陳老師,你不用說,也不用寫,我知道你的心意。我要向你道歉??!我從深圳回來這么長時間,今天才來看你,對不住你啊。你不要急,好好養病,配合治療……”

  陳老師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很激動。我再次和他握手的時候,心里不由得有些發酸。這是多么令人敬佩的手??!就是這只手,寫出了傳世巨著《白鹿原》,寫出了那么多令讀者喜愛、給人以精神滋養的文學作品,寫出了不計其數給人以幫助的推薦信、介紹信、證明信??墒乾F在,這手竟是這樣瘦骨嶙峋!

  新芳說:“連著兩天兩夜了,他就睡不著,真急人?!?/P>

  為了免得陳老師因激動而更加休息不好,新芳說:“咱到外頭坐坐?!?/P>

  在外間,新芳給我較為詳細地說了陳老師病情的變化:“去年下半年,二哥的病明顯是好轉了,吃飯、說話都比從前好多了,過年以后看著也都好好的??墒前雮€月前,突然病情加重了。孩子們趕緊送他上醫院,開頭他還不大在意,后來才住進了西京醫院……幾個孩子黑明連夜都守在這里,可他……”說著,我們都無可奈何地流起淚來。

  大約過了有半個多小時吧,守在里間的親人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呀,快叫護士!”……    

  醫生盡心盡力了,護士盡心盡力了,他的兒女,他的親人,全都盡心盡力了。

  然而,無情的現實是,他——走——了——

  在醫護人員搶救的過程中,我是一點也插不上手,我只能站在旁邊,一會兒看看被搶救的陳老師,一會兒看看病床旁邊的監視儀,看著那屏幕上呼吸、血壓、心率三個指標不停變化著的數字,緊張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粗菙底衷谙陆档臅r候,我的心就緊緊地揪成一團,看著那數字又一點點回升的時候,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線希望,那顆緊縮的心又稍稍能松馳一下。

  然而,那數字雖然偶爾也有小幅的反彈,但總的趨勢是在殘酷地下滑。那一刻,我相信每一個熱愛他、希望他不要離開的人,看著那下滑的數字,心都會像被一把利刃在一刀一刀地割著……疼??!那是尖銳的、苦辣地、鉆心刺骨的疼??!

  七點四十五分,這個世界上所有熱愛他的人都不愿意看到或聽到的時刻,還是板著冰冷的面孔,來到了。

  我撫摸著陳老師那瘦削的肩頭,叫了一聲“陳老師啊——”竟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任淚水在面頰上流淌……

  親人們都在流淚,都在抽泣,但都沒有號啕。忽然,病房外邊傳來了一聲先是壓抑然后就像山洪暴發一般的哭號,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哭聲之大,整個九樓仿佛都被震動了。黎力、勉力、新芳好幾個人都趕忙往外跑,那哭聲一路向東跑到走廊的一個角落,誰聽了都會覺得心碎。我跟著跑到跟前,才看清是跟陳老師朝夕相處了好多年的楊毅先生。孩子們都勸他:“叔叔你不要這樣。這病房里還有別的病人,有的已是年近百歲的老人,咱不能影響別人!”(這就是陳忠實兒女的品德與胸懷?。。?/P>

  得到消息,到病房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趕我從照相館給陳老師放大遺像回來,省委宣傳部的領導、作協的領導等等有關方面都來了。后面的事情那些能寫的領導們都寫了,無須我在這篇文章里贅述。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作為朋友,在他彌留之際,我和他見上面了,而且又一次互相用眼睛“說”了心里話。

  4 月30日,洪慶文化協會在洪慶山上舉行“槐花節詩會”(此活動策劃已久,通知也早已發出,臨時難以更改),我是主持人之一。為了表示對陳老師的悼念,我們在活動前加了一個環節(頭天晚上,白來勤先生給我發短信提了這個建議)——全體起立,為陳忠實先生默哀三分鐘?;顒又?,我又唱了一段悲情秦腔——《忠義人一個個畫成圖像》,表達了我對陳老師的哀思之情。

  5月2日,灞橋區洪慶文化協會的幾位負責人——劉炳南、雷煥性、伏萍、路桄暢和我,驅車前往省作協靈堂,吊唁這位具有世界聲譽的文學大師。

  陳忠實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定于5月5日舉行,屆時我將再去殯儀館,和我忠厚的老師、實在的哥哥——陳忠實先生作最后的告別。

  做完了這一切,我似乎覺得心里稍稍地安寧一些了。然而——

  我忽然又想起29 日那天晚上做的那個夢了:陳老師靜靜地躺在醫院的一個平板車上,護士推著他不知要往什么地方去。我和一大群人跟在車子后邊,雖然沒有哭聲,但大家都神色凝重。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唉,陳忠實就這樣走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奇跡發生了:陳老師一骨碌從平板車上爬起來,笑著對大家說:“誰說我走了?我是跟大家開玩笑呢。我不走!”說著,他便邁開腳步向大家走了過來。他上穿一件潔白的襯衫,下著一條深藍色的褲子,腳蹬一雙黑布鞋,步履穩重而矯健,模樣竟是四十歲的樣子,走得十分倜儻瀟灑。人群里發出了驚喜的歡呼聲,再看他時,他已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上,微笑著向大家頻頻揮手……

  夢醒時,我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清晨5點40分。仔細想想夢中的情景,我的眼里又蓬上了淚花。

  后天,就是和陳老師做最后告別的時候了,我真希望我夢中的奇跡能夠發生。

  其實,不是奇跡的奇跡早就發生了。當《白鹿原》問世的時候就已經注定:陳忠實永遠不會離開這個世界、不會離開熱愛他的人們,就像司馬遷、曹雪芹、魯迅一樣,陳忠實將永遠和熱愛他的人們在一起!

  (注)“預死了”是灞河流域的方言,本意是指蒸饃時,因提前揭了鍋蓋,從而使“發面饃”未發起來而變成“死”面饃的狀態。同理,蒸紅薯、洋芋火候未到而過早揭蓋造成夾生,亦稱為“預死”。有版本將“預”寫成“窳”,并不準確?!榜痢弊值谋玖x是惡劣、壞,和“預先死亡”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