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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長者的離去(云崗)

文章來源:陜西作家網 發表時間:2016-05-02

  四月二十九日一大早,微信中突然躍出一句話:“陳老走好。天堂里沒有病痛,但有白鹿原的文學?!蔽沂暋鞍 绷艘宦?。妻連聲問咋了咋了。我沒有理會她,趕忙撥姚逸仙的手機,卻撥了兩次都是忙音。終于通了,逸仙打機關槍般地說好幾個人問我,我也不能確定,現在正往作協趕。我忙又撥楊毅的電話,他是陳老的司機,應該知道情況。好不容易撥通了楊毅的電話,楊毅也急速地說:“唉,老陳走了,七點四十分左右的事,我正準備把人送到太平間!”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頭腦一片空白。清醒過來,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上西安。我總覺得適才的一切是個幻覺。是啊,我最尊敬、崇敬的陳老怎么可能走了呢?

  去年春天,我打電話約陳老吃飯。說是吃飯,其實就是在一起坐一坐,說說話。陳老卻說我有口腔潰瘍,去不成,等下一次吧。我心想口腔潰瘍多大的病,怎么連飯也不吃了?要知道,這以前老漢很少拒絕過我。但我不好勉強老漢,便說那好吧,你抓緊看病,等你好了咱們再坐。

  四月份,陜西師大出版社準備出版我的中短篇小說集《罕井》,我很想讓陳老寫幾句評語。但考慮到老漢有病,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最后,我忍不住給老漢發了個短信,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一會兒,老漢的電話來了——圈內人都知道,陳老從不回短信,一看到短信就回電話,待問清情況后,他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五月的一天,陳老打來了電話,說評語寫好了,交給了楊毅,你讓人去拿吧。拿到手后,我見信封上認真地寫著銅川作協云崗收,下面又寫上我的電話,然后又寫了“陳托”兩個字。拆開信封,展開稿紙,老漢熟悉的字體撲進了眼簾,居然有十一行、近二百字,下面是他的名字,時間是2015年5月23日。

  后來,我聽說了正是這一段日子,陳老的病情已經加重,第四軍醫大學口腔醫院的專家還專門到他的工作室為他診療??吹嚼蠞h舌頭和口腔壁已經潰爛的不成樣,專家們在敬佩老漢忍耐力的同時,極力奉勸他早日住院治療。

  這樣,陳老很快就住院了。我當時覺得口腔潰瘍不是什么大病,但心想讓老漢趁此住住院,休息休息也是難得。過了幾天,我打電話要去看他,陳老卻堅決拒絕,說我嘴疼,你讓我少說兩句話好不好。不要來了,你們都忙,心意我領了。我只得作罷,心里卻過意不去,便發了一條短信叮囑他多吃獼猴桃,買個好牙刷,用云南白藥牙膏早晚各刷一次牙,且說:“祝您早日康復,云崗還等著請您吃飯呢!”

  八月二日,西安一個朋友給娃完婚。參加完婚禮,打聽到陳老還在醫院,我又動了去探望他的念頭,且給自己尋找了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是專門來的,只是路過。假如陳老責怪,就讓他批評幾句了之。有些事不能由著他,他雖是好意,但我不能留下遺憾,去年捐贈手稿的事不就說明了一切。

  前年,我斗膽向陳老提出銅川圖書館想收藏他的手稿,不想老漢竟然暢快地答應了。但當我準備和圖書館的領導以及新聞媒體界的同志前去接收時,他卻打電話說,就派一個司機到楊毅手里把東西拿走,其他人就不要來了。我說對一個地方圖書館來說這是一件大事,我們要留下一些資料,不能馬虎。陳老不高興了,說啥大事小事,就按我說的來,要不我不給你了。這可讓我們犯了難,聽老漢的吧,這樣一件大事如此處理,未免有點遺憾;不聽老漢的吧,他那么個倔脾氣,真的不給了怎么辦?最后,我想了個辦法,說我想見他,順便把手稿拿走。圖書館的人和電視臺的記者就說是同行的。陳老讓舉行接收儀式,就按程序走,不讓舉行儀式,電視臺的記者就說是圖書館資料室的,來錄點資料。那一天,我又請了《文化藝術報》總編、全國道德模范陳若星大姐和我們一塊去。陳老見了我們,什么話也沒有說,很配合地按我們的程序一板一眼地完成了接收儀式。我懸著的心放下了,雖覺得沒有聽陳老的話,有點對不起老漢,但想到總歸留下了珍貴資料,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我和妻子抱著一束鮮花到了西京醫院九樓,住院部的門鎖著,我摁了摁門鈴,工作人員問我找誰,我說陳老,工作人員便給我開了門。住院部很寂靜,走在樓道,我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進了陳老住的病室,陳老正躺在病床上打點滴。見我進來,他極力抬了抬頭,然后舉了舉左手,示意我坐下。我趕忙握住他的手,坐在了床邊。半年多不見,老漢消瘦了許多,人也憔悴的不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睛也酸酸的。但想到陳老患的是口腔潰瘍,吃東西自然不方便,消瘦應該在情理之中,等病好了能吃飯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又會是那個背著我稱作電工包的包,走路剛剛的,精神矍鑠的老漢了,我的心里又撫慰了許多。

  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他老人家得的是什么讓人詛咒的舌癌!

  陳老用手指了指嘴,意思是自己不好說話。我忙說你別說話,我就是來看看你。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其他話我不知說什么好。坐了一會,我怕影響陳老休息,便欲告辭。陳老抬了抬身子,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不要再來了,你們都挺忙的?!蔽倚睦镆粫r又難受的不行,趕忙離開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們的最后一面!

  十一月初,經過一番糾葛后,《罕井》正式發行了。這時候,聽說陳老已經出院,治療效果還不錯,我便鄭重其事地給老漢簽了本《罕井》,讓楊毅轉交給他。又給他發了個短信,請他給我正寫作的長篇《大孔》以及工作室題個名。當然,我沒有忘記囑咐老漢“視身體、心情而定,不必勉強”。很快,陳老的電話來了,卻開玩笑說我的字做你的封面你不嫌。我忙說求之不得,哪里敢嫌。老漢說不嫌了我就寫。聽著老漢還算清晰的話,我的心安慰了許多。三天后,陳老給我題寫的書名和工作室名就到了我手里??粗蠞h蒼勁有力的大字,我心里既感動,又不好意思,唯一能做的只有發短信表示感謝。又過了幾天,我從微信視頻里看見陳老參加了西安工業大學的一個會,且講了話,精神狀況還行,心里自然很是高興。

  過年時,我托楊毅給陳老送兩箱銅川蘋果和雞蛋。說心里話,通過幾年的交往,老漢已經成了我心中最尊敬的長者,逢年過節不去拜訪便覺得過意不去。老漢知道了,卻給我打電話說啥都不要。我給他解釋,老漢急了,說我嘴疼,你讓我少說兩句話好不好。聽了老漢這句話,我的心一下子又懸了起來。

  年后,為了不影響陳老,我很少給他打電話,發短信。前一段時間,我換了個手機,往里輸老漢手機時,便想著應該給老人家打個電話,發個短信了。但想到老漢說話不方便,又想著往后推推,沒想到這一推竟然等來了這么個消息!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我一句話也不想說,陳老的形象一幕幕從我心頭閃過,活生生的,讓我怎么相信他老人家此時已經駕鶴西去?我的眼睛一次次地潮濕,我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終于到了省作協大院,院子里人不多,花圈卻已經擺了一排。我一看,挽聯上赫然寫著“陳忠實先生千古”。一切都是真的了,什么懸念都沒有了。我眼前一黑,眼淚唰地滾了下來,心里喊道:陳老,你這是咋了,我還要請你吃飯嘛!

  陜西電視臺的兩個記者看見我的神態,忙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走了過來,從來不喜歡接受采訪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起了他們的問題。記者問,你聽到陳忠實老師去世的消息后是什么反應。我說突然,難以接受。記者問,你現在最想說的話是什么。我說什么話也不想說。記者問,在你心里,他是怎樣一個人。我說無私、善良、厚道,就像一個父親!

  我又一次淚流滿面。

 

  (唐云崗 筆名云崗,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陜西蒲城縣一個農民家庭,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銅川市工作至今。1985年在《陜西日報》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心之曲》,至今已在各種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篇,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本。出版了《城市在遠方》《罕井》《永遠的家事》《苜?!返戎??!冻鞘性谶h方》獲全國梁斌小說獎長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獎。散文《回家》獲全國孫犁散文獎三等獎。短篇小說《罕井》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冻鞘性谶h方》和《永恒的秦腔》分別入選《陜西文學六十年(1954——2014)》長篇小說卷和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