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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忠實(王蓬)

文章來源:王蓬 發表時間:2016-05-01

 
 
  今天早上7點40分左右,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著名文學大家陳忠實去世, 得知消息, 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回顧40年的交往, 真如同失去兄長的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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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陳忠實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準確地說是1973年7月,剛復刊的《陜西文藝》在卷首隆重推出了篇近兩萬字的小說《接班以后》,盡管受當時政治氣候局限,但作品濃郁的鄉村生活氣息,活生生的人物,鏗鏘有力的語言,以及整部作品的厚重和氣勢,使我一下牢記住了作者:陳忠實。
  真正見到陳忠實是1975年冬天,《陜西文藝》召開創作會議,后來成為“陜軍”主力的作家幾乎都參加了那次會議,陳忠實、路遙、賈平凹、鄒志安、京夫、李鳳杰、曉雷等有近百人。去了就想見到陳忠實,人生不好打聽,直到一天晚上,安排陳忠實介紹創作經驗,在省文化廳招待所禮堂,大冬天,沒有暖氣,僅是燒著幾只煤爐放在過道。大家都穿著棉襖。我早早去前排占了座位,準備好鋼筆和筆記本。那時陳忠實剛三十出頭,遠不是《白鹿原》出版時那幅溝壑縱橫、滄桑凝重的面孔。正是虎虎有生氣的年紀,棱角分明的臉龐充滿活力。我注意到他穿著當時農村小伙同樣的土布棉襖,罩著件四個兜兜的干部制服,顯得樸實莊重,這幅模樣與他厚重大氣的作品十分合拍,我心里想,陳忠實就該是這幅樣子。當然,我更注意他講話的內容,我記在筆記本上的重點是:什么是重大題材?陳忠實一臉認真地說,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一定歷史階段帶普遍性的問題就是重大題材……
  我當時欽佩極了,心想這么復雜的問題人家怎么一句話就說清楚了。時隔多年,我跟陳忠實說起當時情景,兩人皆哈哈大笑。但那會對文學無比虔誠,賈平凹剛發表學習雷峰的《一雙襪子》,路遙寫的是學習大寨的《優勝紅旗》,正是由于親歷那段彎路,體會深刻,才會有日后徹底的反思與新生。
  也是那次會上,有次午餐與陳忠實同桌,菜有葷有素,還有只雞。陳忠實說看見雞就想起當公社書記帶人到農民家中催收毛豬鮮蛋,有些人家把母雞剛下的蛋都交了,蛋還溫熱上面帶著血絲。我心里聽了十分酸楚,在農村多年,每年都為完成毛豬鮮蛋的任務犯愁,想不到這位公社書記還能替農民說話,尊敬中又增加了好感。
 
  真正與陳忠實熟悉是1979年冬天。剛恢復工作的陜西省作協舉辦重點作者讀書班,三個月時間,首期有陳忠實,我,還有商洛的京夫,西安的張敏、周矢等。心里非常高興,覺得這是向他們學習的好機會。
  陳忠實1942年出生,要比我年長六歲。老家就在白鹿原下的西蔣村, 屬西安市灞橋區管轄。我關心的是陳忠實如何走上文學道路并取得非凡成就。陳忠實兒時并無祖母或外祖母講述天上或地上的神話,以至于自已也萌發編織故事的念頭。倒是農家子弟的貧寒衣食見拙產生深刻的自卑,只有采用拼命刻苦學習來找回自信。讓老師當眾朗誦自己的作文自然是最好的途徑。因我也弄過這類把戲,就不難明白陳忠實由此產生的對文學的興趣。由于陳忠實年長我幾歲,又是高中畢業,所以“文革”前1965年就開始在《西安晚報》上發表了《夜過流沙溝》《杏樹下》《櫻桃紅了》等多篇散文。創作的動因除了興趣爰好、名利稿酬,我認為還應有最深沉也最根本的原因:改變命運。高中畢業的陳忠實注定知道他所在的西安市灞橋區管轄的毛西人民公社之外, 還有偌大的一個精采天地, 世界上沒有誰愿意一輩子呆在貧脊的黃土地上。
  1980年前后,文學熱潮涌動,相關單位邀請陳忠實等名家來漢中講課。那會,我還在農村,責任田剛分下來,百廢待興,從省城一下來這么多文友,還真讓人犯愁,家里值錢的東西只有春節準備宰殺的肥豬,一半自用,一半銷售零花,可離春節還有些時日,咋辦?晚上我猶豫著與妻子商量,豈料,妻子雖系農村婦女,卻讀過中學,關鍵出自大戶人家,能識大體,說,她也這么想,提前宰豬,就能早買接槽豬崽,免得臨近春節豬崽漲價,也不至于春節淘米洗菜水浪費。這使我大喜過望,那天早早起來,壘大灶、燒湯水,請來宰豬師傅和鄰家小伙,七手八腳按倒肥豬,宰殺、褪毛、開膛,待到洗凈豬頭下水,兩扇白生生的豬肉掛上架子,陳忠實幾位也正好趕到,他們對異迥于關中的陜南鄉俗十分好奇,圍著肉架問長問短,陳忠實驚訝我何以把豬頭收拾的如此白凈,感嘆田野冬天還處處綠瑩瑩充滿暖意。那天,我用陜南鄉村“吃泡膛”的風俗招待他們。所謂“吃泡膛”就是臨近臘月,無論誰家宰豬,都請左鄰右舍,新鮮豬肉切得如木梳大小,做起大砣豆腐,再配上剛從地里拔回的蘿卜白菜,雜七雜八“一鍋熬”還要煮上一大鍋心肺湯,用大盆盛了,大伙圍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男女說笑,并無拘束,幾多痛快。一晃,這一幕過去二十多年,我已淡忘。不想,2003年,我出文集請陳忠實寫序言時,他在長達萬字的序言中用了幾千字專門寫下一節《關于一座房子的記憶》,詳盡描寫了去我家見到的鄉村鄉景與“吃泡膛”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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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講學間隙,陳忠實讓我帶他去看看漢江,冬日江水明凈清冽,如帶蜿蜒,長長的江堤兩岸是秦嶺南麓依然蔥綠的田野,陳忠實說這是在他的家鄉冬日絕對看不到的情景,興致很高。我們談文學,談當時都關心的社會話題,愉快融洽,不知覺間,回到市區已臨正午,正感口渴,陳忠實為路邊水果攤陜南火紅的蜜橘吸引,買了幾個硬把兩個大的塞給我。陳忠實在我心里一直是關中硬漢的形象,寫出的作品雄健渾厚,鏗鏘有力,用賈平凹的話說,是鋼筋水泥砌出來的東西??蛇@一瞬間,我看見這壯實的關中漢子眼中洋溢著和善的柔情,分明是富于人情味和良善的一面,我心里震顫了,因為我自幼因父親錯案從西安流放到陜南鄉村,遭遇的打擊屈辱太多,別人躲閃惟恐不及;那會出身好,有地位,不整人就是難得的好人。就我的體會,良善、同情和寬容,這些人類社會運轉了幾千年積累的文明,本應該發揚光大,可被多年的七批八斗滌蕩的一干二凈,凡能對弱者友善、同情,假以援助者也注定經歷過苦難,甚至挨過整,對生活的酸甜苦辣有切實的體味又自強自信的人才能擁有這等情懷。從那時我就隱約感到我當時的困難處境,撥動了陳忠實良善的心弦,對我假以援助之手,從心里認定陳忠實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忠誠可靠、可交。一種敬重兄長般的感情從胸中涌起并扎根。
  事實上,在文學這條艱難的跋涉道路中,陳忠實給予我許多切實有力的幫助。我的短篇小說《莊稼院軼事》經他推薦發表在《北京文學》1982年3期,他和省市宣教系統領導多次呼吁,我終于在1982年底破格由農村調進漢中市群藝館。尤其不能讓我忘懷的是,1987年,我已在魯迅文學院和北大首屆作家班學習幾年,妻子還帶著兩個女兒在農村種責任田。當時,我長中短篇小說均已出版,也拿了幾個獎,達到了家屬“農轉非”的標準,可報告打了多次都遲遲得不到解決。上學期間,我請假回家收種莊稼,兩頭不能相顧,很是狼狽。十三大召開時,陳忠實當選了代表,見到也是黨代表的漢中地委書記王鄖,反映了我的情況,結果拖了幾年的事情一個星期就解決了,當通知我填表時,我蒙了還不相信,事后才知道陳忠實做了工作起的作用。
  其實,作家之間的交往最終還是作品,是文學,所謂“以文會友”,談陳忠實便離不開他的代表作《白鹿原》。事買上,《白鹿原》問世的20多年來已與陳忠實水乳交融,這是一位大家與一本巨著最完美的結合?!栋茁乖芬蜿愔覍嵍W亮世界,陳忠實因《白鹿原》而揚名中外。
  但《白鹿原》的問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漫長又艱難的創作過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新時期的中國文壇出現新的動向,各省嶄露頭角的作家在中短篇小說領域進行了反復的角逐較量之后,紛紛醞釀著向長篇小說進軍,而長篇小說則往往是最終衡量一個作家創作實力的試金石。陳忠實還沒有出長篇的動靜,卻見到他一部部的中篇《初夏》、《四妹子》、《最后一次收獲》、《藍袍先生》等,我在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感覺到陳忠實的寫作已經發生明顯變化,作品依舊保持厚重沉穩和大氣,人物卻有了地域的拓展,比如四妹子由陜北到關中,時空有了更大的跨度,比如藍袍先生的命運貫穿解放前后,這些由地域差異與新舊交替帶來的文化沖突,由個人命運折射出整個民族命運的思考,給作品帶來了新的藝術視角新的看點和深刻的思想穿透力,我隱約感到這將是陳忠實未來長篇走向和內容的預兆。
  由于隔著道厚厚的秦嶺,關于陳忠實蟄伏于白鹿原下的老家寫作長篇小說的種種情況,我只是時有耳聞,其間曾想寫信詢問或是鼓勁,最終沒有動筆是最終意識到這對陳忠實來講都屬多余。直到1990年初,徐岳創辦《中外紀實文學》,陪著陳忠實幾位來到漢中寫稿,我還詫異,難道長篇寫完了?后來陳忠實私下告訴我:給娃掙學費來了!我猛然意識到陳忠實全家全靠他,這幾年埋頭寫長篇,稿酬不多,又要供三個孩子上學,恐怕是最難熬的時候。見他精神還愉快,便問他長篇如何?他回答快了,再沒多說。我深知陳忠實不愛張揚,尤其是寫有分量的作品。他的名言是:寫作品像蒸蒸饃,不敢把氣漏了。絕不像有的作家剛有個題目便謀劃著去獲獎,作品還是一堆素材就計算能掙多少稿費。盡管那時,陳忠實的長篇還沒有問世,但我深信他屬于能沉的住氣,能干大事的人,不鳴則已,鳴則一定驚人。
  終于,1993年初,我接到陜西作協召開長篇小說《白鹿原》研討會的通知,在此之前,我已在《當代》上讀到《白鹿原》的上半部。我至今不能忘記當時閱讀的情景,拿到《當代》一見標題和陳忠實的名字,心便“怦怦”跳起,到底出來了!我長出口氣,由于久已盼望且是我敬重文友的作品,不能馬虎,我躲回農村小院,端出藤椅,泡上綠茶,幾乎是屏心斂息的閱讀,當時最大的感受是兩個字:震撼!幾乎每讀一章,都要站起來走動,在小院亂轉,屏息心跳,深切感受到這部作品一切都把握的那么準確到位,僅是《白鹿原》這書名就一字千鈞,黃河流域,黃土高原,八百里秦川,中華民族的繁衍誕生之地,20世紀又是這個民族最為動蕩、不安、裂變的時期,白、鹿兩個家族深深根植于這個古老民族的血脈之中,兩位族長白嘉軒和鹿子霖簡直是中國深厚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在他們身上,忠厚與精明并存,豁達與狹隘混雜,正義和邪惡孿生,幾乎在所有的矛盾和沖突中都折射著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傳統文化的精華與糟粕,作品對關中鄉村生活做了大規模的提煉與概括,精選出有文化內涵的生活細節,均勻的分布于作品的章節之中,形成強有力的思想沖擊和穿透力,對這片深厚的土地,這個古老的民族,這個獨特的時期,表達出絕對不同于任何人和任何學說的獨特的感受或者說認知。
  盡管當時下半部還沒讀到,我已對整部作品充滿信心,我的感覺是那會全國出版的長篇小說沒有一部能與《白鹿原》相比。
  研討會上,我沒有發言,我牢記著的還是陳忠實的發言,他說《自鹿原》寫作期間,遭遇過中篇小說集《四妹子》出版后要自己銷書的尷尬,所以在制定寫作《白鹿原》種種目標之外,還定了一個目標,要讓這本書走進最廣大的群眾之中。作品在《當代》發表后,他專門去建國路書攤詢問,攤主說這期《當代》已銷售完,你得趕緊去鐘樓總店。待他去鐘樓那兒也銷售完了。售主還說,你要的話得預先登記下期,還有下半部哩。陳忠實要了登記簿,仔細查看,在長長一串預定的名單中,有教師、醫生、學生、店員、干部和工人,惟獨沒有一個熟悉的文學界人士。至此,寫完《白鹿原》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放下了……
    聽這話時,我的直接感覺是陳忠實和他的作品已經溶入這個時代,溶進了最廣大的人群,而成為他們最信賴也最可靠的代言人。我毫不猶豫的認為《白鹿原》的藝術成就處于中國當代文學的顛峰位置,正是由于這部巨著,使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有了對話的可能和資格,假如有一天,《白鹿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也會說,在我心中,這部巨著自問世便已步入這輝煌的文學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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