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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我們時代的一個文化Logo(肖云儒)

文章來源:陜西作家網 發表時間:2016-04-30

  得到老友陳忠實西歸的消息,我正在澳大利亞訪問,當即用微信給文學圈的朋友傳去了我的哀傷:“痛哭忠實!噩耗傳到南太平洋,懇讓高天遠云、蘭海白浪,送去我這位癡長兩歲的老人的悲慟!他的作品寫出了民族心靈的秘史,他的人生勝任了歷史變幻的書記;他用自己的作品提煉出這塊土地骨子里的精魂,他以自己的人格凝聚著這方鄉親骨子里的性情!”

  回國后,我取消了在京滯留辦事的安排,直接轉機回西安,又從機場直接趕到陜西作協陳忠實追思靈堂,一躬到地:忠實,我來晚了!其實三天前已有預象,而我渾然不覺。在悉尼收到陳忠實研究專家馮希哲教授的短信云,他執筆的《陳忠實對話錄》書稿已殺青,盼能搶時間盡早面世,讓老陳看到。因老陳病情惡化,已開始吐血,不能進食,體重只有40公斤……。陜西文聯即將推出“老文藝家叢書”,我是主編,忠實這本是叢書的重中之重。當即給省文聯領導轉達此訊信,書稿隨后便發往印廠……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的遺憾不只是因了一本書,因了一位摯友,更是因了一個真正的人,一個黑體字的人。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忠實都是一個標幟,一個文學的、文化的Logo。以《白鹿原》為代表的作品,是中國當代文學的Logo;他的人格精神,是北方漢子的Logo;他的形象神態,是古城長安的Logo。

  一位作家不但以自己的作品,而且以自己和作品里傳達的人格精神成為一個民族、一塊土地的文化標幟,并不多見。更少見的是,還能以自己的個人形象和生活習俗成為民眾的談資,溶進城鄉生活。在陜西陳忠實、路遙、賈平凹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家。忠實有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就是手拿巴山雪茄煙,側身回眸思考著的那張,嚴峻的眼神透過淡淡散開的煙霧,像是在扣問這個世界;而滿臉縱橫的褶皺,正是哺育我們黃土地上的溝壑。在陜西,忠實這張臉家喻戶曉,堪稱三秦文人和血性漢子的Logo,人們甚至給他編了“陳年陳釀陳忠實”的類廣告詞和相關的段子,從非此煙不抽、非此地此牌子的煙不抽,到“長安第一喝”的美稱。讓多少三秦兒女引為自豪。

  《白鹿原》的成就已經眾所公認、史所公認。一部作品能夠被文學和社會輿論公認而達到少有爭辯的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栋茁乖窋X取中國歷史文化由傳統轉型現代的一段歷史,擷取中國社會各方面基因最為富集的村社和家族細胞,從精神地層的深處採礦冶煉出骨子里的中華文化人格。又如此深刻地寫出了中國古典村社文明如何在社會運動和人性奔突的雙重沖突下,無可奈何花落去。我曾經說過,書里寫了那么多“最后”人物和“最后”現象:“最后”一位好族長,“最后”一位好長工,“最后”一位好先生。但所有這些“最后”,都有著夕陽的光彩,是那么美善,飽含著作者的依依惜別之情。小說也寫了那么多“最先”:“最先”的叛逆者,“最先”以人性沖決禮教的殉道者。而所有這些“最先”,更有著朝霞般的絢麗。歷史和道德,秩序和人情,行為和感情的一切復雜性、深刻性都在其中了。何等的大手筆、大格局、大思考!由此小說《白鹿原》成為了中國近現代文學與歷史的Logo。

  忠實這個人,胸懷若關中平原,是那種一覽無余的陽春煙景、大塊文革,而人格和性情中卻有著關中漢子“生冷蹭倔”的勁兒,只是被文化化育為剛強、執著、厚道和率真,晚年更平添了幾分慈愛。對自己的見解執守到幾近執拗,這我是領教過的。有次電視臺邀他、建筑大師張錦秋院士和我,三人做一期談長安文化的人文節目,開始主持人提出,有人認為西安的城墻象征著封閉,局限了秦人的創造開放精神,不料忠實立即激越地反駁,認為西安自古以來就是開放的,不要總拿城墻說事。我說,作為一種比喻,這未嘗不可,西安地處內陸,開放創新精神的確需要加強。兩人唇槍舌戰,都動了肝火。節目完后,飯也未吃各自揚長而去。到晚上,又互通電話,調侃笑道“老了,老了,還肝火這么旺?!钡廊宦暶饔^點不變,要再寫文章展開談。還有一次,他赴京領茅盾文學獎回來,省上開了盛大的慶功會,大家爭相發言,我發言時除了祝賀之詞,神使鬼差地多了一句嘴:“當然,象一切優秀作品一樣,《白鹿原》也不是沒有缺陷?!弊屓珗鲢等?,記者們圍住問:這“缺陷”指的什么,能否詳說。我怕引發新聞事件,說今天過喜事呢,以后寫文章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過了一個多月,忠實約我在一家小茶館長談。他說,知道我不會是無心說那句話的,想認真請教“老師”(他有時稱評論家“老師”)談談《白鹿原》的缺陷。這也太隆重了。我只好直說個人的一點感覺——全書的總體構思切入了民族文化主體與文化接受的深處,固然是大優長,但也不是不可以更多從整個人類的審美認知結構的方位上,思索自己的人物與故事。黑娃與田小娥形象的文化與人性內涵是否可以更細膩豐腴?對社會政治風云的描繪是否過于繁復?……這一晚,我們聊得很久很真誠,真誠營養了友誼的濃度。記得就是這年的除夕之夜,“春晚”結束后很久,早已入睡了,卻收到他的電話,互相拜年后,又談到一些文學與文學界的話題,而不知東方之既白。

  對于有差異的聲音,如此加倍加倍的看重,在他心里,文學真是“依然神圣”。